1
肿瘤内科大楼6号病房内，康采萍靠在家属陪床椅上，一边用蓝牙耳机听着音乐，一边仰脖默默注视着那只刚刚滴完的吊瓶，神情异常冷漠，丝毫没有起身去叫护士来换水的意思。
刚做完胃半切除术第六天的裘有志，迷迷糊糊中睁眼，赫然发现吊瓶已经空了。
他大惊失色，抖着手去摸床头的呼叫铃。连摁了几遍没反应，才想起铃坏了。
他唯恐空气进到静脉于他狗命不利，急得大吼：“护、护士，换……换水……”
哪知他喉咙干得冒烟，这一嗓子直接喊劈了叉，又痒又疼，立马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直咳得满脸青紫，伤口撕裂一般疼痛，不得不眼含泪花向一旁的康采萍求救：“你、你去帮我找护士来吧！我、我这胸口……哎哟，疼，疼死我了……”
看着裘有志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康采萍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
她慢条斯理地拿下耳机，粗声粗气道：“你吼什么？护士那么忙，又不是就你一个病人，等一下怎么了？谁告诉你水挂完了就会进空气，就算进了空气你也死不了。
实在等不及你自己去喊啊！一条腿疼，不还有另一条腿吗？你他妈单脚跳啊！”
隔壁床的家属隔着帘子都听不下去了，帮忙走出病房冲护士站的方向吼了一嗓子：“护士，护士！八床换水。咦，人呢？都忙去了？”
康采萍这才不耐烦地起身，打算出去瞅瞅。
然而她刚走到门口，对面9号病房传来“哐啷”一声巨响，像是搪瓷碗落地的声音。接着便是男人的粗吼，说什么汤咸了还是淡了。
女人小声地解释着，男人粗暴地打断：“你滚！你现在就滚！我有护工，不需要你伺候，你去给我把护工找来。谁让你自作主张把护工给我辞了，你算老几？”
隔着门上的玻璃，康采萍看到那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正一边哭一边蹲身清理地上的汤汤水水。
而男人依然唾骂不止。
女人清理好了地面，把东西扔进了垃圾桶又洗过手之后，又回到病房，把另一份饭——应该是她自己的也端到男人跟前，哀求道：“你多少吃一点吧！不吃身体怎么能好呢？医生说了，要补充……”
“说了不吃不吃，你他妈听不懂人话啊？你把护工电话给我，我自己打给她！”
男人骂骂咧咧，女人还在苦苦哀求。
男人终于忍无可忍，直接从床上跳下来，把女人连同饭菜一同扔了出来。
2
康采萍气到心梗。
她拉开门走到蹲在病房门口捡拾饭菜的秦丽雯面前，怒道：“他都这么对你了，你还上赶着伺候他干嘛？你是不是……”
“犯贱”两个字到嘴边，到底还是硬生生给咽了下去。像咽了一只苍蝇。
大概康采萍不是第一个看不过眼，出言相劝的人，所以秦丽雯并没有觉得自己被冒犯到。
她泪光闪烁，言辞中透着卑微：“他脾气不好，现在病得这么重，更烦躁了，我不让着他又能怎么办呢？反正这么多年也都过来了， 我也习惯了。只要他能好起来，骂几句就骂几句吧！”
“好起来？”康采萍冷笑，“来了这肿瘤科的，有几个是能好起来的？不过也不一定哈，都病这么重了，还能骂人，还能摔东西，吼起来中气十足的，没准儿真能好也说不定呢！”
秦丽雯赶紧竖起食指在嘴边，对康采萍摇头，乞求她小声点。
这受虐狂的样儿把康采萍都给看恶心了。
妈的！就是有她这种逆来顺受的傻逼女人，才惯出这种无法无天的男人，都去死吧！
康采萍去护士站找到了人，说要换水，扭头回了病房。
小护士应声后，一边拿吊瓶，一边问另一个护士：“刚刚9号房是不是又闹了？”
“可不？”她答，“这俩对门儿也是绝了。都是男的病得不轻，都是女的伺候，一个把男人往死里折腾，一个被她男人往死里折腾。什么仇什么怨哦！”
“要不，你去打听打听？回来告诉我一下，满足一下我旺盛的好奇心呗？”
护士来换水，裘有志像看到救命稻草，热泪盈眶。
护士走后，裘有志想吃饭。今儿是他术后开始进食的第二天，只能进少量流食。
他想喝粥，叫了三遍康采萍充耳不闻，第四遍隔壁床家属从帘子后头探过头来，看到康采萍居然坐在椅子上冥想，说：“要粥不？没有的话我这儿有多的一碗，你拿给你男人喝吧！”
康采萍摆手：“有的。谢谢。”
然而五分钟后，隔壁床却听到裘有志带着哭腔可怜兮兮道：“这粥……这粥是昨晚剩的啊？这都不新鲜了。你能……能不能下楼去给我买碗今天的？”
3
康采萍把碗往他怀里一摔：“什么昨天的今天的？有的喝就不错了。我都拿去微波炉加热过了，跟今天的有什么区别？你要吃就吃，不吃拉倒，别一天天的上下嘴皮子一碰使唤人！”
裘有志哭了：“我、我知道你辛苦。你不想帮我买饭，不想给我打水，我不怪你，我……我就想请个护工……”
“请什么护工？”康采萍一边咆哮一边拎起后背的靠枕往裘有志的方向砸去，“请护工不要钱吗？你以为你还剩几个钱够你挥霍的？你怎么不让你那些个小妖精来伺候你？你花在她们身上的钱可比请一个护工多得多！
“你倒是喊她们来啊。看看你那些个亲啊宝啊的谁能给你倒一杯水，伺候你吃一顿饭！
裘有志我告诉你，要不是你儿子在外地回不来，哭着求着让我照顾你，我才不会管你的死活！像你这种管不住下半身的牲口，有今天就是你的报应！”
隔壁床不吭声了。
康采萍这寥寥几句已经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作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男人四肢健全吃嘛嘛香的时候找小三小四，最后钱没了，人废了，还得是原配来给收拾残局擦屁股。
也不怪她气性大。
饶是如此，旁人看着她这般对一个刚刚动了大手术的绝症患者，终是不落忍。
大概是被骂得太惨，哭得太狠，裘有志一个没抓稳，碗翻了，稀粥洒了一床，烫到了裘有志的俩大腿根。
裘有志疼得一声惨叫，继而尿失禁，淋了一床。
康采萍直接被眼前的一幕气晕，恨不能给裘有志两个大嘴巴子。
她一边咒骂着，一边把人往床下拽，恨不能把他当个皮球给踢走了才好。
裘有志一条腿因为风湿疼得厉害，使不上力，站不稳，急得哇哇哭。隔壁床见状赶紧过来扶了一把。
康采萍牙咬切齿：“你别扶他，他脏着呢！身上一股子味儿，快生蛆了都。恶心死人！”
4
隔天下午，康采萍在池子里洗裘有志前一天换下来的被稀粥弄脏的衣服，对门儿的秦丽雯也刚好过来洗东西。
康采萍本来不想搭理她的，可她看着女人憔悴的面容，落寞的神情，红肿的眼泡，终于还是于心不忍，问道：“你还好吧？”
秦丽雯擦了擦眼泪，哽咽道：“我还好。是他，医生说他癌细胞已经部分转移了，他情绪不好。这两天什么也不想吃。”
“不想吃就饿死算了呗！有什么好愁的？”康采萍不理解地笑道，“我看你跟我也差不多大，也有五十多了吧，怎么一把年纪还没活明白呢？你对他这么好，让他这么折磨你，可他背地里做过什么你知道吗？
其实这些天医院的人是怎么议论我的我都知道，不过我无所谓。我就是要让他多吃些苦头。他以前怎么对我的，我都如数奉还。”
她又鄙夷地看了一眼秦丽雯：“老婆做成你这样的，我还真是头一回见……”
秦丽雯的卑微懦弱反衬出康采萍的强势泼辣，方才那番话更让她有种恶气尽吐的畅快淋漓。
同为女人，康采萍对秦丽雯既同情又发自内心地瞧不起。
“我不是他老婆。”秦丽雯却突然脱口道。
“什么？”康采萍怀疑自己听错了。
也许是这些日子身心饱受摧残再也撑不下去，也许是陌生人的心疼与关怀冲破了她的心理防线，秦丽雯忽然就有了强烈的倾诉欲，不假思索地重复道：“我不是他老婆……”
她哭道：“他跟他老婆离了十五年了。十五年啊！这些年一直是我在照顾他，我……我把我的心都掏给他了。
可他……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啊！呜呜呜呜……我这辈子，我图什么啊我！”
在秦丽雯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康采萍算是听明白了。
闹了半天，这个秦丽雯，居然是个三儿！
5
秦丽雯和病房里那个对她呼来喝去的男人早在二十年前就搞到了一起。
十五年前，男人的前妻在发现了两人的jian情后果断提出了离婚。
她本以为等了那么多年终于能扶正上位，哪知道男人的老婆那么有手段，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为了他们的妈，全都跟男人断绝了关系，一起拉黑了他，然后随母亲去了外地。
这十五年都没怎么回来，更别说来看他。
男人原本事业有成意气风发，在圈子里口碑很好，因为这件事，众叛亲离，口碑一落千丈。
男人的老婆人脉广，人缘好，离婚后所有的亲属都站在她们这边，骂男人混账、糊涂。
这件事甚至影响到了男人的事业，好几个重要客户都不愿再跟他合作了。就连男人的老妈临终前一刻还在怪罪他……
总之，离婚后的一系列变故让他终于信了报应论。原来找小三，离婚，是可以败坏一个人的风水和运道的。
追悔莫及的他将全部的罪过归咎到她头上。如果那个时候她能及时抽身离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她留下了。
好不容易偷来了整座果园，她不信最终摘不到树上的果子。
也就是这个错误决定，让她一直蹉跎至今，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当年离婚没多久就后悔了，到处找人帮忙求情，想跟他老婆复婚。别说复婚了，他老婆连见都不肯见他一面，三个孩子也都不认他。他就把气全都撒在我头上，一直不肯跟我结婚。
后来他听说他前妻再婚了，而且过得很好，并且三个孩子跟后爹处得特别亲，他就更气了，觉得是我把他的整个人生给毁了。
“我已经这个年纪了，除了他我还能靠谁呢？我现在这么低三下四地伺候他，也是对他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他能有点良心，走之前能多少给我留点钱。
我不会赚钱。虽然认识他之前我也结过一次婚，有个女儿，但我都没怎么管过她，她又怎么会管我呢？”
秦丽雯越说越快：“他前妻太狠了，真的，他病得这么重，托人联系了他前妻和孩子，让他们来看看他，他们都不肯。她前妻说她早就再婚了，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至于三个孩子，去不去由他们自己决定。结果三个孩子一个都不来，他难过得躲在被子里哭。
“前天，他们三个终于来了，我远远看见了，赶忙躲起来。不然叫他们看见我准又坏事儿，他得杀了我不可。
“我等他们走了以后才进的病房，他跟我说，他们只待了一会儿就走了，然后他就说什么也不让我碰了，说他自己请护工，让我走。我问了隔壁床的，他们说，他跟他的儿女说要把所有的钱都给他们。
你说凭什么啊？把所有的钱给他们，那我呢？我靠什么生活啊？合着我陪了他这么多年，最后什么也没捞着吗？
“那又怎么样呢？就这样他也没能打动他们。他们说有钱花，不需要他的钱。这两天他还在给他们打电话，还奢望他们收他的钱呢！”
秦丽雯哭诉太久，两人占据了水池子太久，急需用水的其他家属终于忍不住催促。
康采萍回过神来，来不及把剩下的衣服洗完，端起盆就大步往回走，将沉浸在莫大的悲痛中的秦丽雯丢在身后。
6
裘有志还在挂水，一泡尿憋了好久，好容易等来了康采萍，一边“哎哟哎哟”地起身，一边用乞求的眼神看向康采萍，想让她扶自己去卫生间。
不知是秦丽雯的小三身份带来的冲击太大难于消化，还是为她这么多天居然在同情一个无耻小三感到恶心，康采萍这次竟然忘了骂他。
她看着裘有志起身时裤脚处露出的小腿上因为干燥起了一层头屑一样的死皮，把黑色的袜子弄得白乎乎的。
头发脏得像鸡窝，眼眶凹陷，眼周布满了眼屎，不禁想到他曾经西装笔挺、溜光水滑的样子。
如果当年的他知道会有今天，他还会在外面乱搞吗？还是会干脆跟她离婚，这样起码病重时还有请护工的自由。
后面的两天，康采萍都没怎么搭理秦丽雯，远远地看见她，调头就走。
然而那天下午，康采萍还是在水房碰见了秦丽雯。
秦丽雯如遇救星，冲上来就哭：“萍姐，我能跟你聊聊吗？我、我快撑不下去了。呜呜……你对大哥那个态度，大哥都不敢怎么你。可我对他那么好，他干嘛还那么不待见我啊！呜呜呜呜……”
原本康采萍避着她就是不想骂她，现在她主动找上来，康采萍终于忍无可忍破口大骂：“你委屈？你难受？你撑不下去了？谁他妈拿刀架你脖子上让你撑了吗？撑不下去你走啊？既然当初选择了这条路，就别后悔。
“你以为你跟了他半辈子就能摘掉你小三的帽子了？结果呢？到现在你还是个小三！你还指着和我共情找我诉苦，你找错人了！
“知道为什么我敢这么对我男人，而你只有被男人羞辱的份儿吗？因为咱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身份，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比？”
7
她的骂声太大，引来不少人围观。
护士赶来制止，康采萍还是不解气地指着秦丽雯的后背骂，直骂得口干舌燥，眼泪飞溅。
最后她冲进楼梯间，见四下无人，掩面痛哭起来。
在医院的这些天，她一直在想尽一切办法羞辱裘有志。
她对他口出恶言，举止粗暴，不给他叫护士，不帮他擦洗身体，甚至不给她买新鲜的粥，看着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样子，感觉无比解气。
她觉得她大仇得报了，终于让这个背叛婚姻的渣男在老年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甚至在秦丽雯自曝身份之前，她还因为自己对男人的狠而沾沾自喜，引以为傲。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不得不承认，她的这种所谓报复，是低级的，可悲的，对于拯救她的人生没有半毛钱意义。
她真的解气了吗？并没有。
他进入了老年，她同样人生过半，青春不再。她耗尽半生，难道只是为了在他生病时虐他一下吗？这种虚假而短暂的快感除了让人感到厌恶，实际并不能抹平她在那漫长岁月中所受到的创伤。
此时此刻，她无比羡慕秦丽雯口中的那个前妻。
同样是女人，同样遭受了背叛，有人选择及时抽身、重新开启新生活，有人却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最后选择了继续捆绑、自我折磨、相互消耗。
把一份痛楚延续到无限长，蹉跎了岁月，荒废了年华，最终与幸福分道扬镳。
也许真正的报复从来就不是相互打压折磨，而是在发现偏航之后及时转向，通往新的彼岸。将任何丑恶从自己的世界中抹去，勾销，不留任何痕迹。
努力过得比你好，才是对恶人最大的报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