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郝家伟的时候，郝家玉16岁。
我们的婚礼很“简陋”。
从民政局领了证，在杂乱的院子里摆了四桌酒菜，仪式性地告诉村民，我和郝家伟合法了。
送走了亲朋，给他的父母上了香，家伟拽着我的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我和家伟从小一起长大，都是穷孩子，也是一对生死都要在一起的恋人。
村子里没有中学，我们每天要走十几里的山路到镇上的学校上课。
所以，母亲每天四点就起床为我准备一天的饭食，炒青菜，炒萝卜，或是几块咸得发苦的腌肉，配着馒头或米饭。
学校里有食堂，可花钱不少，家里要攒着这笔钱给弟弟娶媳妇。
我读初三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
那天村里停电了，母亲照样起早做饭，她点着蜡烛往灶里填了柴火，往锅里倒了油。
天实在太黑了，母亲又把蜡烛支高了一些。
没想到，蜡烛没粘牢，整根跌进了油锅里，瞬间窜起了大火。母亲被吓坏了，下意识地舀了一瓢水就泼进了锅里，火焰非但没有浇灭反而又爆炸式地窜到了房梁上。
火越烧越烈，母亲遍喊边往锅里泼水，几分钟的时间大火就烧了半间屋子。
等我们跑到厨房的时候已经听不到母亲的任何声音。
大火顺着厨房烧了四间房，只剩下一个西屋。
我们在灰烬中只找到母亲未烧化的头骨。
母亲走了，连个全尸都没有留下。
我抱着母亲的遗骨哭得撕心裂肺，急火攻心的父亲却狠狠扇了我几巴掌。
怒声骂道：“念！我让你念！你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扫把星，你妈就是被你害死的！！！她天天宠着你，让你念书，活该把自己烧死！你给我滚！！！”
我知道父亲的愤怒，当初他就不同意我念高中，他说穷人家的女娃养得再好也是别人家的，浪费！不如省下钱给儿子。可母亲不依，铁了心要供我。
现在母亲走了，父亲绝不可能再让我念下去。
果然，料理完母亲的后事，父亲就让我退学。
我跪着求他，闹绝食抗议，父亲都无动于衷。
我没上学这些天，家伟一直陪着我，我的决心和父亲的决绝，让他做了一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决定。
他要退学供我上学！
父亲沉默了。
郝家伟的母亲哭着求我，让我放过她儿子。
可我做梦都想离开这个地方，面对他母亲的哀求，我竟觉得有些讨厌。
当时的年纪，我根本无法体会一个单身母亲的无助和绝望，但我发誓这辈子只做郝家媳妇！
我不知道家伟是如何说服他母亲的，我如期回了学校。
再次回到学校，我恨不能把每一个字都塞进脑子里，我清楚在学校的每一分钟都是用家伟的汗水换来的。
仅半年时间，他就换了五份工作，搬砖工、运水工、洗碗工、挖沙工、还做过掏粪工，总之，哪里肯用他他就去哪里。
用他的话说，为了我他什么都能做，支撑他的惟有那份青梅竹马之情。
春去秋来，命运不会辜负任何一个努力的人，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重点大学。
接到通知书那天，家伟紧紧抱着我，像个家长一样又哭又笑。为了凑足学费，整整一个暑期我们都在县城打工。
即便这样，还差五百块钱，情急之下，家伟竟偷偷卖了他母亲祖传的戒指。
上火车之前，我们犹如亲人离别，眼睛哭得红肿。
上大学之后，我才明白，想要独立地完成学业是如何艰难。
虽然，我已经将所有开销降至最低，可还是难以维持日常生活。
我经常白开水加馒头，再配点豆腐乳便是一个月的伙食，衣服更是晚上洗白天穿。
看着别人的大学生活，我真有点坚持不下去了。
艰难的日子总是难上加难，大二上学期，家伟的母亲为了给儿子减轻负担，在山上采药时被毒蛇咬伤，当场身亡。
当我再次看到家伟的时候，刚二十出头的他双鬓和头顶已然有了白发。我鼻子酸得厉害，眼泪夺眶而出。
看到我出现，郝家玉拿着根棍子就朝我打过来，她扯着已经沙哑的嗓子骂我：“刘海霞，你来干什么？你害死我妈，害得我哥没书念，你还敢来？我打死你！”
棍子没有打在我的身上，而是狠狠落在了家伟的手背上，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扔掉了棍子。
“哥！这个女人有什么好？你怎么还护着她？！她把咱妈都害死了！”
“她不是什么女人！她是你嫂子！”
“好，既然是我嫂子，那你让她别上那个破大学了，回来和你结婚！”
“家玉，我不念了！我拖累你们郝家了，我对不起你们！”没等家伟开口，我便答应了郝家玉。
其实，在回来的路上，我再次犹豫，以现在的情况，这个学还要不要上下去，难道为了我一个人，搭上整个郝家？
当初，年纪小不懂事，我怎么能让家伟供我上学？既然我是整件事的制造者，那就必须由我来解决！
我没再犹豫，随即退了学，和家伟一起撑起了这个家。
我们在县城打了一年工，攒了3万块钱，在镇上开了一家早点铺，这样郝家玉每天都能回来住，省掉了学校的住宿费。
房东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看我们也不容易，便少收了一个月房租。
我们挺感激，便时常请他过来吃饭，但他吃完总要留下饭钱，让我们更加觉得他人不错。
日子平澹地过了一年多，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郝家玉马上也要参加高考。
家伟想给妹妹补补身体，一大早就去乡下买土鸡蛋和老母鸡。然而，中午时分我却接到了一个电话，家伟出了车祸。
在医院，我只见到了他的尸体。警察告诉我，他的轮胎爆裂，连车带人翻了沟，在送治途中就没了心跳。
母亲走了，家伟也走了，一时之间我觉得自己真是个丧门星！
郝家玉把所有的过错都怪在我身上，说我害得她家破人亡，以后她还怎么上大学！
我哭干了眼泪，水米不进，守着家伟的尸体迟迟不肯下葬。
家伟出事后，来的最多的便是房东。他帮我照看孩子和郝家玉，还帮忙料理了家伟的后事。
按理说，我应该感谢他，可我对他却有种莫名的反感。
但我必须理性地把这种感觉藏起来，因为我要靠着这个早点铺养活孩子，供郝家玉上大学。
家里没了顶梁柱，生活的艰难让我连哭的时间也没有，每天四点起床，七点营业，下午打扫卫生，买菜买肉……
我把孩子送到了亲戚家，每月付给人家1000块钱的照看费。郝家玉不待见我，也搬回了学校。
我累得几乎脱了相，可还是难抵每个月的花费。眼下，马上又要交房租，愁得我整晚整晚失眠。
这个时候，房东不仅没催房租反而每天来帮我照顾生意。
早上我还没起床，他就点火开始熬粥，下午我打扫卫生他就去市场买回明天所需的食材。
刚开始我不想接受他的帮助，一方面家伟刚不在，我怕惹闲话，另一方面，我对他也没什么好感。可我无论说什么，他就视若罔闻，只干活不说话。
时间真是个万能的东西。房东一天天地忙，我对他的反感一天天地澹。
有时心里还会有些感激，甚至有些亏欠。后来我不再喊他房东大哥，而是叫他的名字董志强。
三年前，他离了婚，如今单身一人。
高考结束后，郝家玉如愿地考入了理想的大学，拿到通知书那天，我抱着她又哭又笑，恍如当年我考上大学时家伟喜极而泣的样子。
看着我高兴的样子，郝家玉轻轻叫了我一声嫂子，这是家伟死后她第一次叫我，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声嫂子中化作了更浓的亲情。
当晚，我们三个都喝了不少酒，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竟然光身躺在董志强的怀里。
我羞愧不已，对着他就是几巴掌，骂他无耻下流，竟然做这样下三滥的事情！
可董志强不火不恼，又把我按在身下，咬着我的耳垂告诉我，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他就把我想成他老婆。
现在家伟走了，他就应该照顾我，况且他还可以替我供郝家玉上大学。
不得不说，在人间烟火面前，所谓的清白和尊严都被污成了狗，更何况，我还是一个屡次被命运遗弃的苦命女人。
就这样，我和董志强成了半路夫妻，生活又开始步入正轨。
经济条件的好转让我贫穷的精神也开始富足起来，我报了成人高考，想继续完成我的大学梦。
考试前两天，董志强酒气冲天地晃进了卧室，抓起我的课本就开始撕，我拼命阻拦却被按倒在床上，他发疯似地扯我的衣物。
挣扎中，我狠狠咬住了他的胳膊，流出了血。
疼痛让董志强失去了理智，他薅住我的头发就往墙上撞，见我快晕过去了，他停下来掐着我的脖子问：“你这个贱女人，说，是不是想考上大学远走高飞？我告诉你，想都别想，你就是死也给我死在这！”
“没，我没想过......”我几乎没了气息。
“放屁！我他妈被你骗了，还给你买书？！如果不是我兄弟提醒，我就上你当了，考大学？你考个屁！”
我真怕他打死我，所以不敢再反抗，只能任凭他摆布。
第二天，他就把所有的学习资料全烧了火，我呆呆地看着通红的
火焰，身体却像跌进了万丈冰渊。
烧了书，董志强还不解恨，连我的手机也锁了起来。过了两天，他又从老家找来一个亲戚，每天跟在我身后寸步不离。
我本想考取学历提升生活质量，没想到却变成了囚犯。然而，对董志强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他开始频繁地与我发生关系，并且不采取任何避孕措施。我知道，他想用孩子来套牢我。
两个月之后，我怀孕了。可我不想怀他的孩子，一点也不想。
董志强高兴坏了，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凡事都顺着我。
可他不懂我，孩子不是那堆学习资料，只要我不想要就保不住。
为了流掉孩子，也为了不引起他怀疑，我开始偷偷使用大量花露水，十几天之后，下身开始出血。
孩子果然没了，董志强发疯的样子像极了那晚护资料的我。
他像拎小猫一样把我摔在地下，边打边骂：“你个贱货，连个孩子都怀不住，我要你干什么？！”
我抱着头蜷在地上，连一滴泪都没有流。
董志强所做的一切，我不是没想过反抗，可为了郝家玉我不能，因为董志强还承担着她的大学费用。
当年，家伟为了我舍弃了学业，我不能让他唯一的妹妹步他的后尘，所以，即使我受再大的委曲也得忍着。
这些年，郝家的连番变故，让郝家玉变得异常坚强冷静。
一年之中，她只回来两次，一次是她父母的忌日，一次是她哥哥的忌日。
虽然，她每次回来我都像见到自己的孩子般高兴，可她始终对我不冷不热。
郝家玉再次见到我的时候，显然吃了一惊。我面色蜡黄、形如枯木，完全没有一点鲜活之气。
我看到她的嘴唇在颤抖，眼眶泛了红，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在我心里，这辈子我欠郝家的只能如数还给郝家玉，当然这是有期限的。
一年以后，郝家玉因为成绩优异，还在实习期就收到了一家500强企业的聘用合同。又过了不久，单位给便她配了一套小公寓。
家伟忌日那天，家里突然来了一辆警车，带走了董志强。警车刚走，郝家玉就扑通一下跪在了我面前，放声大哭。
她拉着我的手说：“嫂子，是我害了你，你能原谅我吗？”
我满是疑惑，便问她：“家玉，你起来说话，到底怎么了？”
“嫂子，是我报警抓的董志强！你知道我哥是怎么死的吗？”
“你哥不是车祸吗？怎么又提起这个了？”
“不是！是董志强那个溷蛋害的！”
“家玉，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
“我哥死后，董志强不是一直来帮忙吗？
有天晚上，我下晚自习后在厨房找吃的，正好董志强打着电话走进来，我亲耳听到他跟别人说是他在我哥的车轮上做了手脚，我哥才翻了车！”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家玉，他可是你亲哥啊！”
“嫂子，我没有机会说啊。董志强打完电话的时候发现了我，他......他强暴了我！还威胁我如果说出去他就让学校每个人都知道他睡了我，让我上不了大学！嫂子，我害怕啊......”
“家玉......你，是嫂子没照顾好你！董志强这个畜生！”
“嫂子，我还瞒着你一件事......我......”
“家玉，你哥不在了，我就是你的亲人，再大的事也有嫂子替你扛着，别怕！”
“就是我拿到通知书那晚，我们不是喝了很多酒吗？是董志强逼着我在你杯里下了安眠药，他把我哥害死就是为了得到你！他说如果我听话，就供我上大学！”
“什么？”听完这些，我几乎瘫在了地上。
“嫂子，你知道吗？其实我恨你，因为你我没了母亲没了哥哥，所以为了上大学，为了能离开这个地方，我成了董志强的帮凶！可这几年，我看着你为了我受尽了委屈，我后悔了！我不该那样对你啊，嫂子！”
“家玉，嫂子不怪你，人都是自私的，当年我为了上大学，害得你哥退了学，这辈子我欠郝家的！现在你有了着落，我也算对得起你哥了！你走吧！”
“不！嫂子，我是来带你走的，我现在挣钱了，咱们离开这个地方，去过新的生活，好吗?”
“家玉，你走吧......”
当郝家玉说完这些的时候，我心里忽然一下空了，面对她我不想再多说一句话。
我把店盘了出去，带着孩子离开了这个地方。
未来，我不知道去哪里，也许县里也许市里，但肯定会尽所能地让我和家伟的孩子受最高等的教育。
后来，郝家玉来找过我很多次，但都被我拒绝了，除了孩子我不想再和郝家有任何关联，也许绝情便是最好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