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然是个坏女人。
闫杰刚来这个酒店入职做大堂领班一个月，看到桃然三次带着三个不同的男人开房。开始他怀疑桃然是特殊职业从业者，后来发现房费都是她出的。
如果她不是加入了什么地下组织，或者需要在房间秘传什么武功心法，那她就是个坏女人。
闫杰想不明白，一个人的外表怎么能跟内心差距那么大呢。
桃然穿裙子，长长的一直垂到脚踝。裙裾摆荡的时候，正巧露出一对瘦弱的脚踝。白色里透着一点粉，上面用红线挂着一个金色的小珠子。有些俗气，还有些引人注目。除此之外她身上没什么饰物，顺着裙子往上看，能看到她一张看起来有些冷清的脸。小小的鼻头耸着，鼻梁有点塌，但是眼睛极美。大，有神，睫毛像是会说话，如果在床上的时候半睁着眼往上看，样子一定更美。
想什么呢？
闫杰使劲儿摆摆头，把对桃然的注意甩出去，低头填写一张客户投诉建议表。
“闫哥，”身边刚检查完卫生情况的同事踱步靠过来，有些神秘地说：“四个。”
“四个什么？”闫杰装作没听懂。他知道有几个恶趣味的同事喜欢在客人退房后数安全套的数量，但是四个也太多了吧。
今天早上桃然早就出去了，走之前预结了房费。她的脸上仍然冷冷清清的，但是脚步却很轻盈。可她房间里的男人睡到上午十一点才爬起来，走路都是软的。
这也，太能干了。
对桃然出现改观是在一个月后，那天早上桃然照常使用过好几个安全套脚步轻盈地从酒店出去。她走到楼底下，不知道是不是想回味一下昨夜的风流，抬头往房间方向一看，傻了眼。
四楼安全窗打开着，外面趴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正好奇地往外看。桃然不敢大声叫，她一边拿起电话往酒店前台打，一边往孩子那个方向跑。
前台正在教客户扫码领优惠券，闫杰把电话接起来，那边桃然大呼小叫：“快！4217房！有孩子在窗户外面。”
这就是常常住店的能耐，仅从外面判断就知道房间是哪个。闫杰带着人跑上去，结果孩子爸爸正在洗澡，开门磨磨蹭蹭的。刚打开门，闫杰就看到那小孩的影子在窗户外面一闪，迅速坠落下去。
完了。
他疯了一样跑到窗台上往外看，外面稀稀拉拉站着十几个人，桃然躺在地上，她身上压着那个孩子。
孩子没事，桃然的胳膊粉碎性骨折。
事后闫杰才知道，当时楼下已经站了好多人，大家看小孩掉下来，下意识都往后面躲。只有桃然是上前的，她的胳膊张开，不管不顾，要接住那个孩子。
因为她的这一个善举，酒店避免了难以预估的损失，闫杰虽然被扣了奖金，但是也保住了工作。万一那个孩子出了事，他的职业生涯上就有了乌黑的一笔。抱着这样感激的心情，在陪着酒店领导去看望桃然后，闫杰又私自去了一趟。
她已经出院回家，给闫杰打开门后躺在沙发上一边吃爆米花一边看电视剧。房间小小的，但是收拾得极其干净。闫杰不敢下脚，桃然抬头瞥了他一眼，神情仍然冷冷清清的。
“那个，我怕你生活不方便，过来看看你。”闫杰开口说。
电视上正演到男主和女主生离死别的一幕，闫杰的妹妹昨天刚追过这一集，哭得眼睛都肿了。桃然的神情却依旧淡漠，脸上甚至还有一些冷笑。听了闫杰的话，她把打了支撑板的胳膊小心抬起来，指了指厨房。
“你会做饭吗？我吃了一星期外卖了。”
“会会！”
闫杰很愿意做一顿饭感谢她。出事后他们酒店给桃然付清了医药费，又另付了三十万感谢金。可是他闫杰还什么也没做呢，欠着个大人情总是睡不踏实。如今做一顿饭，能还一点就还一点吧。
厨房冰箱里的菜都放坏了，闫杰先下楼买了新鲜食材，蒸了米，炒了一道干煸豆角一道鱼香茄子，再煲了一个老鸭汤。做好饭去客厅，发现桃然睡着了。她浓密的睫毛垂下来，上面有星星点点的泪痕。
就说嘛，那偶像剧是真的催泪。
屋里有些凉，闫杰拿起沙发上的毯子想给她盖上，还没有碰到她，桃然打了个寒颤就醒过来。一瞬间惊惶和崩溃从她脸上浮现，她下意识去抱胳膊，却把自己弄疼，“唉哟”了一声彻底清醒，这才看出来面前的人是闫杰。
“饭做好了？”她说。
“好了。”
“那你怎么还在这里？”桃然的话脱口而出。
闫杰有些意外，他还以为自己可以一起吃呢，如今被桃然下逐客令，他只好说：“我给你盛上吧？”
桃然点点头，等饭上了桌坐下来用勺子小心吃饭，果然没有邀请闫杰一起吃。他饿着肚子辞别，桃然忽的说：“你明天能再来一趟吗？”
来可以，但是他得先吃饱了再来。
桃然的胳膊该复查了，她让闫杰陪着去医院。
检查挺简单，但是桃然找他来显然还有别的目的。她让闫杰扛着她家的一大袋猫粮，到公园围墙下去喂野猫。
“这只叫天才，这只叫星星，那个白黑相间的，叫夜行。”她如数家珍地给闫杰介绍这些猫咪的名字。猫儿多，有的猫抢食，桃然就让闫杰护着被抢的那个。有个第一次来的猫胆怯，不敢上前去吃。桃然用她刚拆了夹板的手小心地抓一把猫粮，放在它身边。
“乖啊，别怕，没人欺负你。”她的声音不仅仅是安抚，还有一点同理心在。
秋日的阳光照在桃然和猫儿身上，一个泛着粉红，一个是金黄。有那么一瞬间，闫杰的心动了一下。
临回家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也许一等她胳膊好一些，又该挽着不同的男人去住酒店。闫杰的脚步停了一下，刚才在公园围墙下心中涌出的悸动一下子无影无踪。算了，好女人多的是。
可是，一个愿意见义勇为去救小孩子的女人，不是好女人吗？
是，可是那方面也太……
他心里百味杂陈，似乎有两个人一直在吵架，吵到最后他的耳朵嗡嗡直响，像是坐飞机到高空，更像是没带氧气罐就潜水。
闫杰打定主意不再去看桃然，至于欠她的人情，他准备等年终奖发下来了，给她包个大红包做谢礼。
过了一个月，闫杰算着桃然的胳膊该好了，心里总有些惦记。公司领导也这么算，所以让闫杰去仓库领一份中秋礼物给桃然送去。
闫杰嘴上有些不情愿，心里却还是想去的。
桃然家在三楼，他一到小区，就见楼道里堵了几个看热闹的大爷大妈。他们一边朝着桃然家的方向看，一边嘴上说：“哎呀真是不孝顺，不管爹妈啊。”
“她爸看起来可真可怜。”
“可不是？”
闫杰有点慌，刚到二楼，就听到桃然家一个男人的声音：“你给我钱！我都捡垃圾了！你赚那么多钱你不孝顺啊！”
桃然却没有辩驳，嘴上只是一句话：“你滚！你给我滚！”
“有叫爹滚的吗？有吗？我白给你养大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小时候就应该死了！”
闫杰站在门口怔怔的，不知道该进去管还是不管。他眼中是桃然单薄的身体和淡漠的神情，耳边却听到她歇斯底里的声音：“我当初真该死了，你就不会猥亵我到十五岁！”
猥亵……
十五岁……
闫杰如遭五雷轰顶。
楼道里显然也有人听见，大爷大妈们尴尬地怔住，接着如同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纷纷往下面退去。这个时候门里“咚”的一声巨响。
闫杰推开门跑进去，见桃然摔倒在地上，她手里握着一把匕首，指着一个男人。那男人浑身酒气，模样看起来有五十多岁，却散发着一种临近老年的颓废。
“你胡说什么？”男人说：“你再说一句试试？”
桃然咬牙切齿：“我的钱都是自己辛苦打工赚的，就算我死了，也不会给你一分！”
男人扬起胳膊，犹豫了一下又去拿椅子。
闫杰护在桃然身前，抢过他手里的东西，喝止他：“你再不走，我报警了。”
男人悻悻地看了闫杰一眼，咧着嘴角笑着退后一步：“新相好？是不是跟我女儿一样下贱？”
他说着东倒西歪地走了，闫杰把门锁上，回头看桃然。
桃然坐在地上，手里仍然握着匕首，眼神空空的。闫杰过去把她的匕首摘掉，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沙发上去。
“那个，我们公司为了感谢你，给你送了中秋节礼。”他说完准备离开，却不知道把她留在这里会不会出事。桃然忽然抬头看他，她的睫毛亮闪闪的，眼睛里有慑人心魄的光。
闫杰呆了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桃然抬起手把他拉坐在沙发上，接着整个人偎着他，小脑袋靠过来，像小猫一样拱在他下巴底下，小声地问：“我是不是很下贱？”
温暖的气息席卷着闫杰的脖颈，接着是胸膛和全身。他身子硬硬的，嘴唇却像着了火。桃然开始解他的扣子，边解边说：“你说，我是不是坏人？”她在亲吻他，眼睛里却涌出泪水。闫杰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猛然把桃然推开站起来。
桃然的手仍然僵着，酒店的制服质量不好，她手里还留着闫杰的一粒扣子。
“你不该这样。”闫杰说。他听得到自己心碎的声音，那么巨大的声音，几乎又让他耳鸣，说出这句话时他眼中甚至有泪水。他明白自己喜欢上她，义无反顾地喜欢。
他也终于明白桃然为什么那么不爱惜自己，为什么男人那么多。那些男人，不过是她的一种慰藉罢了。她需要他们，饮鸩止渴也需要。
桃然怔怔地看着他，然后突然明白了他的举动。她是个聪明人，知道他之所以拒绝，是因为他不可遏制地喜欢上了她。所以他不能，不能趁人之危，更不能把自己放在跟她以往的男人一样的位置上。
桃然因为这个发现嘴唇张了张，那粒扣子被她攥在手心。她颤抖着说：“你不应该这样。”
你不应该这样，喜欢上我。
“你也不应该这样。”闫杰说。
你不应该这样，为了得到爱把自己折损。
桃然终于哭出来。闫杰见过很多女人哭，隐忍的干嚎的泪流满面的。可桃然的哭是耸动着肩膀揪心揪肺的哭，哭到最后，地板上好大一片泪痕。
她站起来去拿了抹布，开始一点点收拾家里。闫杰干坐着，看她擦了一遍又一遍，一边擦一边哭，哭到最后，似乎一切都释放了。她走回客厅来，看到闫杰仍然坐在那里等她。
她说：“我的故事很肮脏的。”
“没事，”闫杰说：“我会为你保密。”
“我只说这一次。”
“没事，”闫杰说：“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桃然坐在闫杰的对面，垂着头，开始讲她的故事。
她是遗腹子，母亲带她改嫁，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或许是她出落得像母亲，也或许是因为她的继父本来就是一个禽兽，桃然十岁开始被继父猥亵，一直到十五岁逃出家门，去学校寄宿。她的生活似乎恢复了正轨，可她却逐渐觉得缺了什么。灵魂里似乎有一个空隙，只能靠男人来填补。
只有在跟一个一个男人欢爱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自己对身体的把控力，才能觉得是有人爱着自己的。她不知道这种生活何时是个尽头，曾经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这是一种性瘾症。
“就是这样。”她说完依旧垂着头，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这一次闫杰主动去拥抱她，他抱得有些小心，像是抱着个瓷娃娃。
“这不是你的错。”他小声，却坚定地说：“只是，你想改变吗？”
桃然脸上依旧是那种冷冷清清的笑：“怎么改变？”
“不然你试着谈一次恋爱，正常的那种恋爱。从喜欢对方，到肌肤相亲，最后可能分手可能结婚，更可能在平淡的日子里相互磨损争吵嬉闹。那种，人间烟火的恋爱。”他说得郑重，像是在跟人谈判。
怀里的人明显颤抖了一下，接着桃然点点头，忽然含着泪笑着说：“那样的话，可能是我的初恋。”
人间烟火的恋爱是什么样子呢，原来桃然也会因为他没有帮拎包跟他怄气，原来她买衣服号小了也会气馁。原来两个人也有都不愿意刷碗的时候，原来雷雨天气都会惦念着对方。
原来从相互喜欢到唇齿交缠，心跳可以那么快。原来她是会打鼾的，细小的声音，带着睡梦中的呓语。原来听着她的鼾声，闫杰心里软绵绵的。
他在夜光下看桃然的脸，沉静地睡去的一张脸。他想亲亲她，却怕她醒来，忍了忍，只好轻轻拨弄了一下她的头发。
他的桃然是个好女人，虽然有点太能干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