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芬六十岁生日，丈夫老葛给她做了一桌子菜，还买了一个大蛋糕，上面有几个娇艳欲滴的寿桃，浓浓的生日气氛扑面而来。可是两老都有糖尿病，甜食不敢多吃，只好看着蛋糕出神，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扔了可惜，送去给儿子儿媳吧，心里又添堵，因为他们坚决要当丁克，李碧芬多次劝说无效，一气之下她已经昭告天下与儿子断绝母子关系了。
最后还是老葛提出来，要不送给对门刚搬来的中年夫妻吧。他们和儿子断绝关系了，眼看着这两副身子越来越衰老，总不能真的没人照应吧，跟对门打好关系，万一哪天脑梗还是中风的，也能找他们帮个忙。
李碧芬点点头，称赞老葛难得脑袋这么灵光，说干就干，装好蛋糕，起身就去敲响了对面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她身材姣好，皮肤白皙，穿着一身紧身的复古旗袍， 李碧芬目测对方大概只有40岁左右，她看了一眼屋里，不见灯光，只有零星的烛光摇曳，忙问：“你们家停电了吗？”
女人脸上妆容精致，笑起来眼角的细纹还是很明显，又好像不止40岁，李碧芬正纳闷，女人就说：“没有停电，我和我老公在吃烛光晚餐呢，姐，您有什么事吗？”
李碧芬害羞地笑：“可别叫我姐，我都60啦。”
这时，女人掩着嘴巴笑，“姐，要不进来聊吧，我们搬过来一个星期了，还没机会和你认识呢。”
李碧芬看她态度热情，就没推却，进了屋，她把蛋糕放在他们的桌子上，解释了一下来意，女人也做了一下自我介绍，她叫何尤美，今年50岁。
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李碧芬吓了一跳，在她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
她不知道，原来50岁的女人能这么年轻。
不过联想到电视里有那么多的不老女神，李碧芬也理解了，大部分物质条件好，又不用操持家务和孩子的女人，才能保持着这么好的状态。
说到孩子，李碧芬下意识地扫视了一下他们的房子，墙上挂着夫妻俩的合照，整个房子都是他俩的痕迹，不见第三人。
李碧芬好奇了，便问：“你们的孩子呢？多大了？已经结婚了？”
何尤美和丈夫相视一笑，有点儿神秘，然后说：“没有没有，我们是铁丁。”
李碧芬一愣，问：“什么是铁丁？”
夫妻二人大笑，“这您都不知道啊，我们是丁克，没有生孩子。”
李碧芬听到“丁克”两个字时，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怎么到哪都离不了这两个字啊，她跟这两个字有仇啊。
不过也难怪，这对年至半百的夫妻能在家里吃浪漫的烛光晚餐，如此潇洒自在，估计别的有孩子的夫妻这时候正愁着孩子的工作和婚姻大事，要不就是忙着带孙子呢。
何尤美见她不可置信的样子，继续说：“没有孩子也挺好啊，如果有孩子多操心啊，我嫌孩子烦，我先生也不想要，所以就干脆不生了。”
“我们大概是第一批丁克家庭，但其实我们接触到的丁克还挺多的，现在社会的包容度越来越大了，真的不奇怪了。”完全是轻松洒脱的口吻。
李碧芬听不下去了，她又想到了她的儿子儿媳，丁克的好处她听得可不少，但她不爱听，索性站起身要走，说家里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原本她总是用，丁克那是电视里的事，现实世界里有多少这样的夫妻啊，来堵儿子儿媳的嘴，可现在她竟然发现她的对门就住了一对，这让她觉得实在是匪夷所思。
李碧芬像逃瘟疫一般逃回了自己家，老葛见她慌了神，忙问：“这是怎么了，对门住了对妖怪啊？”
谁知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连连咂嘴：“真的是妖怪，老葛，对门是一对50岁的夫妻，你想都想不到，他们竟然是丁克！没有孩子！”
老葛惊了一下，但马上就恢复了平静，“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有人生孩子就有人不生孩子，看把你吓得。”
李碧芬不同意，“怎么能不生孩子呢？你去医院看看，多少夫妻为了生孩子，挤破了脑袋求医问药，可他们倒好，身体健康反而不生，真是干死的干死，涝死的涝死。”
老葛知道老伴又因为儿子的事情不舒心了，安慰她：“碧芬，你消消气吧，他们有不生的权利啊，你小心血压又高上来。”
谁知李碧芬不依不饶，“活着抱不到大孙子，我不如死了算了！”
老葛瞥了她一眼，除了叹气，他也无可奈何。
自从认识了对门的何尤美以后，有时在小区楼下或电梯里碰到，李碧芬总是听到何尤美叫她姐，可她知道，他们是不一样的，在她心里，也对这对夫妻嗤之以鼻。
因为她有儿子，不像他俩是丁克，老了死了，也没个指望，她从打心眼里不认同他们的价值观，但可笑的是，她的儿子也要当个丁克，不生不养，孑然一身。
一个周末的下午，李碧芬和老葛在阳台上晒太阳，老葛浇花，她戴着老花镜看书，可没一会儿李碧芬就说自己看不下去书，因为楼下老王的儿子女儿今天回来看他们，大包小包拎了一箩筐，她正好看到了，酸得牙都快掉了。
她那点心思瞒不过老葛，“要不，我给儿子打个电话，让他回来看看？”
李碧芬摇头，垂着脑袋，“上次我把话说得那么绝，如果打电话让他回来，不就是示弱吗？难道我说出去的话，再咽回去？我可做不到。”
老葛受不了她自相矛盾的性格，“那你有本事就别想儿子，当没这个儿子，不就好了？反正他本来也不是咱们儿子……”
“住嘴！”李碧芬打断老葛的话，“你这个老家伙怎么回事，说好一辈子不提，你脑子被驴踢了……”越说越不对劲了，一个没忍住，她的老泪滑落下来。
老葛心疼地拍着老伴的背，“好了好了，不提了。”
最终老葛还是没打电话给儿子，两个头发白了一半的老人相依着看天边的落日，跟从前的三十几年的每一天没什么不同。
晚饭的时候，两老听到从对门传来一阵阵脚步声，老葛开了个门缝看出去，看到对面来了好多人，他们一边谈笑着进了门，好不热闹。
关了门缝，老葛说：“是对门，请了好些个人来吃饭，他俩也真是年轻态，一点都不像50岁的人。”
听这话，李碧芬只能暗自垂头丧气，生儿育女，不就图个天伦之乐、老有所依吗？可是他们倒好，和儿子的关系闹成这样，这么长时间下来，儿子也对他们不闻不问，两老心里真不是滋味，倒不如真像对门的何尤美那样，当个丁克，潇洒自在。
没一会，对门竟然来敲门，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去玩，原来何尤美叫了许多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喝茶聊天，都是五六十岁的人，应该会有共同语言。
说白了，志同道合，不就都是丁克么？李碧芬在心里嘲弄了一番，怎么可能呢？她是有儿子的，跟他们怎么可能有共同语言？可嘲笑归嘲笑，儿子义正言辞要当丁克的话又回响在她耳边，真是让她心乱如麻。
老葛轻叹一声，试探地问她：“要不，去玩玩吧，闲着也是闲着嘛。”
李碧芬矜持地点点头，眉头一展，说，去就去吧。其实她也很好奇，这群老丁克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着什么样的想法，毕竟她自己也有了一个要当丁克的儿子。
他们这代人都是在必须传宗接代的氛围中长大的，别说不生孩子，就是生个女儿的都抬不起头来，一定得生到儿子才算有脸面，当初李碧芬嫁给老葛后，也是几年无所出，受尽了周围人的冷眼。
一进门，就见几个穿着体面、时尚的太太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相互讨论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自信、坦然的笑容，李碧芬低声问老葛，他们都在看什么呢，他们使手机怎么使得那么利索。
何尤美忍不住笑起来，“姐，你落伍啦，手机又不难，再说都没孩子，不得靠自己学啊，我有个朋友，还玩直播呢，直播你知道吗？”
李碧芬连连摇头，跟个拨浪鼓似的。
“所以嘛，姐，学着点啦！”何尤美向她使了个眉飞色舞的眼色。
李碧芬正想说她有孩子，她不需要靠自己，可话没说出口，就被憋了回去，手机她是不怎么玩，再说儿子以前也没怎么教过她玩啊，更别说那什么直播了，有孩子，也等于没有。
她和老葛就坐在一边，喝着杯热茶，听他们聊着天，她发现他们的话题不围绕家庭和琐事，而是围绕养生、投资、旅游等等，这仿佛给李碧芬夫妻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李碧芬能看出来，他们这群人都着不错的物质基础，也有明确的精神追求，他们好像比她和老葛更清楚自己要什么。
对李碧芬来说，当初在适当的年龄结婚，有孩子，在懵懂中成为母亲，她从未思考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和未来。只是蒙着眼往前走，走到哪里算哪里，但是这群丁克，却有着极度清醒的自我欲望和诉求意识。
她发现之前她总是从自己的角度去揣度别人的幸与不幸，这本身就是一种狭隘，而尊重不同，是一种素养，大部分人选择的路并不代表就一定是对的，而另辟蹊径的人也可以得到幸福和平衡。
何尤美还对她说：“别人都以为丁克过得很痛苦，很后悔，其实怎么会呢？我们不用带孩子，婚姻也不会一地鸡毛，爱情保鲜期更长，年轻时我们热爱工作，有存款有退休金，现在老了，我们活得一样潇洒。”
从这些话中，李碧芬仿佛领悟到了什么。
没多久，就是圣诞节了，老葛知道儿子儿媳喜欢过洋节，又提出要不要让他们来吃顿饭，这次李碧芬没有拒绝，老葛就屁颠颠去打电话了。
儿子也给面子，上次见面不欢而散，再次见面谁也不提那事儿。
饭桌上，李碧芬给儿子儿媳夹菜，态度较之前也有所缓和：“这段时间，我也想明白了，你们想做丁克，我不反对了，人各有志，只要你们想清楚了，别后悔，就去做吧。”
老葛知道，老伴说出这样的话，也是痛定思痛、深思熟虑后的想法，她能想通，不容易，于是他也表个态，“儿子，也请你们原谅我们之前的行为，我们也年轻过，也被催生过，现在我们老了，或许跟不上时代了，但是为你们好的本心不会变，你们有空，多回来看看我们就行。”
两孩子也不是不明事理，两老如此表态，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
老葛知道，李碧芬心里那道坎也过去了。
年轻时，她被查出患有不孕症，那时候科技没现在发达，吃药也不管用，眼看着别人都传宗接代了，他们也承受着父辈对他们施加的催生压力，后来实在没办法，李碧芬以养病为由躲在乡下十个月，再回来时手里抱着一个刚出生的男婴，这并不是她的亲生骨肉，而是托了一个远房的亲戚帮他们抱养的。
那个男婴就是他们现在的儿子，这件事除了他俩，谁也不知道，他们也说好一辈子不告诉孩子。
当年的李碧芬，是迫于压力才选择领养一个孩子，堵住悠悠众口，其实那时候的她，多想怼那些人，我断子绝孙碍着你们什么事了吗？可是大环境让她清醒，她不可能与千百年的习俗相悖，不可能与人类繁衍生息的大课题相悖，她选择了顺应大流，不知不觉，她也成了大流中的一员，渐渐忘却了自己曾经的挣扎。
多年后，当儿子极度果断、坚决地告诉她，他们不生孩子，这重重一击直抵她的心口，一方面她很震撼儿子竟然做了她不敢做的事，可以无所畏惧地说出自己的选择，而不是像当年的她那样选择向世俗和亲人屈服。
另一方面，她又担心儿子如果走了这条注定孤独、少数人才会走的路，多年以后会不幸，会后悔。
这两种想法折磨了她很久，直到对门那对丁克夫妻的出现，她猛然发现，自己的格局是否太狭隘了，往后的事谁说得准呢？难道让儿子走他们认为最平坦的路，就一定可以过好这一生吗？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活法，做选择时无悔，他日亦无怨，而作为父母，他们起码要给予的，是放手和尊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