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以朝廷中枢的名义,把江州重新划分,以鄱阳湖南岸为边界,豫章郡周边和南部地区从江州地界划分出来改为洪州,封黄法氍为豫章郡太守,洪州刺史。
洪州的管辖范围包括现在的豫章郡、临川郡、巴山郡。但是要黄法氍先协助朝廷的平叛大军,也就是我们,平定江州和洪州地区的所有叛乱,朝廷的任命才能生效。
你觉得萧纶和余孝倾那帮人会怎么想呢?”
夜里,段韶一个人浑浑噩噩的从霸府书房离开,回到邺城内的自己别院后,弟弟段安宁就上前嘘寒问暖,询问霸府里面的情况。
高澄已经死了,他这个死人自己当然没感觉,什么也不用担心。
但对于高欢麾下其他活着的人来说,高澄遇刺身亡这件事不亚于人际关系的大洗牌。
谁都知道,作为次子的高洋,马上就是当仁不让的下一任世子了。或者说未来的皇帝。
高欢总会篡位,总会退位,到时候高洋便是天子。
从前大多数人都没有烧这一位的冷灶,如今抱大腿可还来得及么?
十多岁的段安宁也懂事了,自然是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段韶这么晚才从霸府回来,绝不会是去玩乐了,而是身陷漩涡,一直在查桉。
“我去书房坐会,等下你送一壶酒给我……呃,送一壶果饮子吧。”
段韶有些犹豫的改口说道。
不一会,段安宁送来一壶以果汁为主要原料调成的饮子,似乎有话想说。不过端坐于油灯前的段韶只是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段安宁不要打扰自己思索。
等段安宁退出书房并关好门离开后,段韶这才有些痛苦的捂住额头,深感大事不妙。
兰京第一夜在哪里过夜的,其实这件事与段韶是无关的。
但兰京能刺杀高澄,却与段韶大大的有关,其中关系严重到段韶根本不敢跟高欢说实话!一个字都不敢透露!
事实上,兰京本来的计划确实有些单薄,破绽极多,毕竟他也只有一个人而已,只能赌运气赌脸。
但是兰京的运气非常不好,第一天夜里想要潜入李祖猗帐篷的时候,刚刚出树林就被段韶给抓住了!
不过幸运的是当时兰京遇到的人是段韶,而且只有段韶一个人。兰京恳求段韶给自己一个痛快,不由得让段韶起了恻隐之心。
想起老爹的嘱托,要跟刘益守搭上线,在不背叛高欢的情况下,给家里留一条后路。而且段韶也知道刘益守千金赎人的事情,很是同情兰京的境遇。
于是段韶稍加思索,当即决定就汤下面的放兰京一马,不但可以卖刘益守一个大人情,而且也不需要在战场上放水。反正高欢已经收了赎金,放走人质人之常情,段韶觉得自己放走兰京也不算是什么对高欢势力的背叛。
随即段韶告诉兰京,如果他能回建康,务必要跟刘益守美言几句,说说好话。兰京大喜,满口答应。
段韶随即返回营地,顺便支开巡视的士卒,然后折返回去带兰京进了自己营帐,打算等一会趁着夜深换防的时候,让兰京扮做普通奴仆,大大方方的离开营地。
至于离开后,在魏国腹地会不会被抓到之类的,段韶是无所谓的,反正也没有证据证明人是他放的。
然而正当段韶打算跟兰京闲聊,打听一下刘益守相关事宜的时候,高欢派人通知他去自己帅帐议事,其实也就是商议秋狩结束后军演的相关计划。
段韶只能把兰京留在营帐,嘱托对方不要乱跑。
结果当段韶开完会回来的时候,却惊讶的发现:兰京不见了!
而且是什么东西都没有拿,无论是营帐内的吃食,或者衣物盔甲兵器,一件都没有带走。
两人的互信本身就很脆弱,段韶只当兰京是不识抬举。反正他已经是仁至义尽,自然是不会管兰京如何。
就算兰京被抓到,那也是他自己悄悄潜入营地,只要段韶一口咬定没见过兰京就行了。
所以段韶索性就当无事发生,没有再搭理后面会有怎样的后果,更不觉得兰京会去刺杀高澄。
段韶这么做不是因为懒散,而是有意为之。
他越是打听兰京的下落,就越是会引人怀疑,哪怕是旁敲侧击,也会有可能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正因为什么都不做,所以才是天然的不知道这件事,段韶不觉得自己的应对有什么不妥的!
结果第二天晚上,高澄就被兰京给刺杀了!
得知此事后,段韶吓得面色煞白,心中隐隐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第一夜,兰京不是单独离开营帐的,而是被人带走的!
大营内一定有一个人收留了兰京,并且将他藏好了,不仅给他提供饭食,说不定还给了兰京很多情报方面的支持!这个人深度参与刺杀,居心叵测!
这个内鬼到底是谁?
段韶百思不得其解,却又不敢跟高欢坦白这件事,甚至连查都不敢去查。
如果跟高欢说了实情,查到那个人的可能性自然会无限增大。
但是,高欢同样会迁怒于段韶!甚至对段韶的恨意还在那个人之上!
你不把兰京带到大营来,高澄如何会死?那个内鬼又如何作妖?
你就是最大的罪人!
段韶不知道要怎么跟高欢去解释,难道说这一切都是巧合么?高欢会信么?
查了这么多天桉子,段韶感觉嫌疑最大的,就是当夜没有去开会的那几个人。
高岳、娄昭、孙腾、司马子如!
还有一些小虾米,虽然当时不在开会,但却必定不敢贸然进入段韶的营帐!
这四个人里面,段韶认定必有其一,是在给兰京打掩护的人。
其中又以娄昭与孙腾的可能性最大!
因为娄昭跟段韶是亲戚,那个人又是个游手好闲喜欢乱转的混子,简单说就是个进房门不敲门的货色。
娄昭很有可能来自己营帐找他喝酒,而娄昭的身份又无人会去阻拦他。娄昭发现兰京后,将其带走也不稀奇。至于为什么要带走,段韶也想不明白原因。
至于怀疑孙腾,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秋狩和军演的时间表和路线,还有后勤补给之类都是孙腾在办文桉,段韶在执行。
二人因为公务,已经私下里讨论方案多次,所以孙腾也可能因为公务机缘巧合来自己营帐。之前有多次商议,后面再加一次也不稀奇。
至于高岳与司马子如,段韶跟他们没有公务交集,进帐篷的可能性比较小。
但这四个人,段韶完全不敢去查,他很心虚,甚至还很怕高欢撇开自己查到些什么!
“我家乃高氏连襟,若是查到此事与我有关,高王会不会觉得这是我家在干涉他立储?”
段韶自言自语的说道,脑子里出现一个令他不寒而栗的念头。此事敏感之处,倒还不仅仅在于高澄的死跟自己有关。
如果说因为无心导致高澄意外死亡,高欢还能勉强忍受的话,那么帮次子杀长子这样的事情,绝对碰到了高欢的逆鳞。
就算仅仅只是嫌疑,也会迫使高欢痛下杀手的!
到时候段韶跟高欢说自己不是故意的,跟高洋完全没有勾结,段氏一族从上到下都是对魏国忠心耿耿的,这话高欢会信么?这话高欢敢信么?
推己度人,段韶认为自己不会信也不敢信。他不敢保证高欢得知此事后还能保持理智。
“父亲,我该如何带着段氏摆脱危局啊?”
段韶喝了一口酸甜的果饮子,心一点点的往下沉,满嘴都是苦涩。
兰京的事情,高澄本身就做得很不道德,收了钱却不放人。如果不是这样,段韶当时也不会生出恻隐之心,他更不会想到,兰京宁可放弃逃跑的机会,也要折返回去将高澄刺杀了!
这是何等刚烈果敢!
如果兰京不是要逗留一夜找机会杀高澄,说不定他这次真能逃回建康……运气足够好的话。
“时也命也运也!你死了倒是干脆,可把我害苦了!”
段韶自言自语的苦笑道,感觉兰京真是给他挖了个大坑!
以前老爹段荣说的找一条后路,或许只是玩笑之语。如今,段韶却不得不认真考虑一下后路了。他不敢把希望寄托于诡谲多变的人性上。
段韶头一回从心底里领悟到家族生存的微妙智慧。
……
豪言壮语说起来容易,要打赢战争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江州局面的复杂,远远超乎了刘益守之前的想象,或者说对南朝“入建康者为王”的游戏规则,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南梁对于江州的掌控,仅仅就是以扼守长江的湓城为核心的九江郡(故称),以及连接鄱阳湖与赣江的豫章郡。
其他地方,都是豪强大户与山越獠人的酋帅在各管一摊,很多地方梁国官府连县城都控制不了!甚至很多豪强的族长与酋帅直接当县令与郡守。
朝廷的法度在此地荡然无存!哪怕刘益守在建康改革改得热火朝天的,豫章郡以南的地方也没有丝毫变化,不仅现在没有,将来似乎也不会有。
历史上侯景到了建康后,这些江州豪酋里头很多人,还派兵到建康去帮着侯景趁火打劫。而王琳与陈霸先争战的时候,这些人几乎一大半的都跟着王琳混,抵制陈霸先的招安!
这里的势力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就叫“又弱又乱”。他们成事肯定不行,连夺走豫章郡都要等南面朝廷最弱的时候(比如说侯景之乱)。
但在他们那一亩三分地上,中央平叛势力又拿他们没有办法!一般都是驱赶到豫章郡南面以后,就让他们自生自灭,丢个县令郡守什么的就不再搭理了。
刘益守看到的可不仅仅是这些人容易坏事,还有个很要命的事情,那便是萧绎所在的湘州,其实离这里的水路距离并不远!
万一这些人投靠了萧绎……后果不堪设想。
站在一张破破烂烂的江州地图前,刘益守沉默良久没有说话。阳休之给他倒了几次茶水都凉了,刘益守一口没喝,看地图忘记了时间。
这张官府的旧地图,已经把各大豪酋的营寨都标注上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一片。
“萧纶天天住在豫章郡里,怎么就不知道厉兵秣马呢?要是我在那里,天天都要担心豪酋帅们攻打豫章郡,抢我后院里那些如花似玉的娘子啊!
这里真是跟个马蜂窝一般。”
沉默了很久,刘益守把手按在地图上,忍不住感慨的叹息道。
“主公有所不知,藩王在此地乃是朝廷的旗帜。若是豪酋帅们兴兵作乱对付藩王,那便是公开与朝廷作对。
他们虽然在本地各管一摊,彼此间却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朝廷没事,他们便不会找事。
现在是萧纶失了智的攻打鄱阳县。那些人认为他自取灭亡,所以想趁机出来捞一笔,其实也是人之常情,并不代表他们就铁了心的想跟中枢撞得头破血流。”
阳休之不动声色的说道。
这次跟随出征,他到了豫章郡之后还是做了很多功课的,也从本地官员那边打听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有道理,这次出征表现不错。”
刘益守口头表扬了阳休之一句。
“那你觉得,要如何处理现在的局面。”
刘益守好奇问道。
“主公,属下觉得,江州局面是如此复杂,若是萧纶与那些豪酋势力抱团取暖,那可就太糟糕了。所以只有让豫章郡和周边地方都乱起来,我们才好借力打力。
用藩王对付豪酋,用豪酋对付藩王,用豪酋对付豪酋,多管齐下。等他们打累了,也就是我们出场的时候了。
主公,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属下建议先不要打鄱阳县。不如先攻豫章郡,老巢失火,萧纶必定进退失据。”
阳休之把他想了一晚上的策略和盘托出。
“说得不错,有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要交给你去办,不知道你有没有信心。只靠你三寸不烂之舌就可以了。”
刘益守笑眯眯的对阳休之说道。
“主公,属下怕自己能力有限……”
阳休之已经察觉到了不妙,这活计必定又是深入敌营去劝降之类的。运气好一人抵一军,运气不好投胎再造,真不是闹着玩的。
“放心,我自有主张。”
刘益守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追问道:“巴山郡豪酋黄法氍,临川郡豪酋周迪,豫章郡西部豪酋余孝倾等人,谁的实力最强,谁的实力最弱?”
“回主公,余孝倾实力最弱,但有个优势是他的地盘离豫章郡近在迟尺,余孝倾家族此前萧衍还活着时,多次向朝廷请求担任江州刺史,豫章郡太守,萧衍与朱异并未理会。
余孝倾对豫章郡有着很深的执念,这次闹事就是他最先提出来的。
黄法氍骁勇善战,父亲黄廷用是朝廷新建县令(南昌新建区),在本地豪强中是比较亲近朝廷的。不过巴山郡比较穷,他手下私军不算多。
刘益守一脸冷笑看着阳休之问道。
二!桃!杀!三!士!
阳休之脑子里蹦出五个冷冰冰的字眼,这才知道刘益守计策的毒辣在哪里。
谁都想要富庶的豫章郡,谁的力量都不占优。拉一个打几个,便能占有最大的优势。
人心的可怕就在于,明知道这是个陷阱,却又不得不跳下去!因为哪怕你忍得住,你的对手们也会忍不住,勾结朝廷的兵马来收拾你。
到时候怎么办?
“属下这就去一趟巴山郡。”
阳休之叹了口气,拱手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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