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紫琼(左)在《瞬息全宇宙》中扮演了一个终日忙得不可开交的中年妇女。
在“元宇宙”概念横行于世的时代,“多元宇宙”或“平行宇宙”的提法已经不再新鲜,由于设定上的开放性,频繁地出现在电影里,也成为它们在过去几十年的宿命。
《源代码》《无姓之人》《彗星来的那一夜》就将故事设定在多元宇宙的背景下,主人公可以任意穿梭不同空间,兑现“世界上还有另一个我过着不同人生”的科学狂想。
而想象力的集大成者今敏,更是将梦境作为一种另类次元——在电影《红辣椒》里,佩戴“微型DC”的人可以自由进入全世界所有人的梦境,和几十亿人共享同一个梦。
“二次元巨著”《瑞克和莫蒂》,将这种畅想进一步发酵,打破宇宙平行的局面,制造出了“联合体”的概念——“联合体”会侵入每个人的心智,所有被其同化的人都享有一样的灵魂、知识、善恶和记忆,
多元宇宙从此相通。
已经被全世界影迷热议数月的电影《瞬息全宇宙》,毫无疑问受到过这些作品的启发。
尽管导演声称借鉴了《银河系漫游指南》《生活多美好》和《土拨鼠之日》里出现的科幻“高概念”,《瞬息全宇宙》仍然玩出了一场不落窠臼又精彩绝伦的表演,让人们在这个夏天,突然进入一个包罗万象的“今敏梦境”,得到了一次甘之如饴的精神狂欢和失眠体验。
《瞬息全宇宙》剧照。
宇宙跳跃,一场流行文化的完美缝合
《瞬息全宇宙》有个更直接的译名—— 《妈的多重宇宙》。
当电影在西南偏南电影节首映时,许多人将目光聚焦在主人公杨紫琼身上,谈论这个身段漂亮的武打女明星终于演出了一个有别于昔日银幕形象的家常角色:一个穿着碎花衬衫、戴着老花眼镜、生活在美国的华裔移民,一个经营着洗衣房、终日忙得不可开交的中年妇女,一个对丈夫不耐烦、对女儿唠唠叨叨的“虎妈”。
她还获得了一个和以往女侠威名背道而驰的形象:王秀莲。
忙着报税、洗衣服、开分店的王秀莲突然被丈夫伟文吓了一跳:一向顺从的老好人丈夫性情大变,称自己是从其他宇宙来的“阿尔法伟文”,自己所在的阿尔法星球被邪恶力量吞噬,当地人发现一种将自己的意识和其他宇宙的自己的意识连接起来的办法——“宇宙跳跃”。
他们可以借此获取各个宇宙的记忆、技能甚至情绪。
“阿尔法伟文”就是通过宇宙跳跃,连接进入伟文的意识,向秀莲寻求帮助,期望能用“善”的力量打败“恶”,一起拯救世界。
这个设定并不新鲜。真正有创意的,是导演们让主人公接入其他平行宇宙的方式——宇宙跳跃:人们必须做出统计学中最不可能出现的选择,即做真实世界发生概率最小的事才能实现这种跳跃,如把鞋穿反、吃掉唇膏、对仇恨的对象真诚地说出“我爱你”……选择越荒唐,能跳跃的宇宙与所处的宇宙差距就越大。
经过宇宙跳跃的人,可能会突然变成一个相扑达人、一个体操运动员、一个功夫明星,通过获取这些武力技能,他们就可以打败敌人。
这种被包装成宇宙跳跃的技术,极具现实隐喻——每一个微小的决定都能在人的一生中产生重要的影响。
在《瞬息全宇宙》里,这种普世哲学被描述成,每个微小的决定,每个随机的举动,都会产生一个分支宇宙,以至无穷无尽。
《瞬息全宇宙》剧照。
回到现实,每个起点相似,但因为选择不同而导致人生迥异的人正是彼此的平行宇宙。
秀莲被选中对抗邪恶的理由也很奇妙:她是所有宇宙中过得最糟糕的人,有无数个未完成的目标,还有无数个梦想没有去追求。
大多数人拥有的美满候补人生路径屈指可数,但她每件事都做得很糟,宇宙跳跃的备选也就很多。
这简直是好莱坞“喜剧教父”史蒂夫·卡普兰总结出的标准的喜剧开局:一个普通人,在不具备获胜必备的技能和工具的情况下,与无法克服的困难作斗争,且从不放弃希望。
同样,这也是导演丹尼尔·施纳特(Daniel Scheinert)和关家永(Daniel Kwan)对自认一事无成的普通人的悲悯之处。
因为有了宇宙跳跃的加持,《瞬息全宇宙》像极了哲学思考和“屎尿屁”都充斥其间的大杂烩。
在每次实现跳跃时,我们都能看到更广阔的宇宙:世界上存在着一个所有人的手指都是热狗的宇宙,在这个宇宙里,秀莲和她讨厌的女审计员竟然是一对恋人。
在功夫宇宙里,秀莲没有选择和丈夫伟文结婚,因此过上了华丽人生,一次舞会上,成为明星的秀莲和成为商人的伟文再次相遇,复刻了一出《花样年华》里爱人错过的戏码。
《瞬息全宇宙》的导演在展现多元宇宙时借鉴了不少经典电影的桥段,依靠宇宙跳跃将《2001太空漫游》、《花样年华》、《一代宗师》、李小龙的双节棍、周星驰的《功夫》做了流畅的嫁接和缝合。
这是一种极富创意的对电影和流行文化的“致敬”,也是多元宇宙的另一重含义:电影不就是平行宇宙的现实喻体吗?剪辑转场不就是电影世界里的宇宙跳跃吗?
比起陈词滥调的亚裔家庭关系,《瞬息全宇宙》更让人振奋的部分在于天马行空的想象和对流行文化的得心应手。
在西南偏南电影节首映时,许多人问导演:“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太不可思议了,是谁同意这种想法的?”
过去的十多年间,Daniel们拍了大量的音乐MV,大部分都被人拒绝了,但同时他们也积攒下许多未被实践的点子,“我们就想整个大杂烩,拍一部用上这些点子的电影,把库存都销干净——那些曾经被蕾哈娜说‘不行’的东西”。
用科幻的方式解决母女关系,用存在主义对抗虚无主义
很多人看到电影结尾时,未免有些怅然若失。
在解决亚裔父母和子女之间剧烈矛盾的影视作品里,呼唤爱与和平的世纪大和解多是在所难免。
这也是《瞬息全宇宙》被诟病天真和刻板的原因之一。
但到底是屈从于美满结局的暴力和解,还是令人信服的和解,才是这部电影是否能超越刻板的价值所在。
多元宇宙的终极恶人名为“猪扒土扒鸡”。
意料之内的是,这个恶魔就是秀莲的女儿乔伊。
在阿尔法宇宙,阿尔法伟文和阿尔法秀莲很早就训练年轻人进行宇宙跳跃,其中一个孩子天赋异禀,阿尔法秀莲严苛地训练她,把她逼过了极限。
她的大脑体验着每个世界、每种可能性,在每分每秒同时主宰命运的多重宇宙与无穷无尽的知识和力量。
她成为混沌的代言人,没有目标,没有欲望,也脱离了道德和律法的枷锁、想象力和时间的藩篱,陷入了虚无主义——一切都没有意义,真相就是万事皆空;如果万事皆空,因为一事无成而感受到的一切痛苦和愧疚也都会消散。
阿尔法伟文对秀莲说:“没有人知道她想要什么,我们只是知道,她正在找你。”
导演在受访时说,多元宇宙的混乱也可看作互联网世界的混乱,看遍世界的乔伊指代被互联网信息狂轰滥炸而逐渐迷失的个体。
但显然,陷入虚无主义的乔伊更像青春期人群的代言人——被包罗万象的虚拟世界款待,却没有真正走入现实生活。
但即便认识到每个人只是过着由支离破碎的瞬间组成的乏善可陈的一生,乔伊仍在寻找秀莲,寻找那个把自己的人生过得一团糟的中年妇女,那个指责自己女儿“又长胖了”的刻薄母亲。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邪恶之主要把秀莲同化,实情却是,乔伊想看看自己如果遁入虚无,最终能否逃脱——至少和母亲一起,她就不用孤单一人经历所有。
中年的秀莲哪里感受得到虚无,她已经忙得脚不沾地,无神可分——坐轮椅的父亲、提出离婚申请的丈夫、叛逆的女儿、国税局的冷面审计员、整理不完的洗衣房收据,一切过分充实,生活的细节因为太过具体而重达千钧。
宇宙跳跃让她终于有机会去了解女儿的虚无和绝望。
《瞬息全宇宙》剧照。
当成为第二个混沌之主时,秀莲的头脑连通了全宇宙的意识,因为过载,突然间,她坍缩成一块沉默的巨石。
这是电影荒诞美学的顶峰。自《瑞士军刀男》以来,关家永就开始着意建立一种荒诞的浪漫人文主义。
沉默的巨石是他得意的设定:“我可以让两块石头坐着什么都不做,就能让你感受到一些东西。”
在荒原宇宙,一大一小两块石头坐落在悬崖上,俯瞰着广袤的荒原,四周寂静无人,它们无声地发笑。
小石头说:“我被关在这里太久太久了,经历了沧海桑田,我希望你能看到一些我看不到的,希望你能说服我,生活可以是另一种面貌。”
它决心彻底坠入虚无,乞求母亲不要再靠近自己。
导演没有在此处安排暴力和解,而是重新提出了父母和子女之间的关系应该去往何处的母题——是控制孩子的余生,还是遵从他们的自由意志?
巨石没有再挽留,乔伊翻身滚下悬崖。
但下一秒,导演展示了用科幻方式解决母女关系的巨大能量——巨石担心地在悬崖边张望,跟着一起滚了下去。
电影让母亲和女儿同时打开了多元宇宙的世界观。
在一事无成这个宇宙之外,她们看到了更多人生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对她们的考验结果却并不一样。
母亲曾后悔自己过去的选择,渴望过平行宇宙里那个功夫女星“杨紫琼”的生活,但她最终回到了洗衣房,身边是爱她的丈夫和真实的鸡零狗碎。
女儿在看过可能性之后,想的却是人生不过如此,没有继续的必要,她难以理解母亲:“你可以是任何人,去任何地方,为什么不去一个你的女儿没这么糟的世界?我们在这里仅有一小段时光。”
“那么我会珍惜这一小段时光。”母亲回答,“或许世界上有什么新的发现让我们觉得自己就像最微不足道的狗屎。但你仍然会在这一切喧闹之中寻找我。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总要在彼此的世界里泅潜一次,才知道理解不了的深不见底,已经无人知晓地堆积了许久。
一位记者曾在首映式上问电影团队:你们怎么超越代际创伤,又如何脱离其中痛苦的部分,将其转译成了一个美丽的故事?
曾将自己视为家庭关系受害者的关家永回答:“在儿子出生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是代际创伤。如果不小心点,这种伤痛会经由我传到下一代。我认为《瞬息全宇宙》展示了打破代际创伤链条过程的困难性。比如你必须得‘炸裂’自己的脑子,你不得不否认一切曾经相信是真实的东西,你必须在一片令人不适的混乱中求生存,以至于可以看到事物的本质。意识到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一切,尽弃前嫌,重新开始,我就可以真正地结束代际创伤的循环。”
经历了将近两小时过山车般的宇宙短途旅行后,我突然意识到,发动一场宇宙战争来解决母女关系,《瞬息全宇宙》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但是,张爱玲尚且用一座城市的沦陷来成全爱情故事,就复杂程度和艰巨程度而言,母女关系和爱情关系相比,倒也不遑多让。
这是母女关系的宇宙级交战,也是存在主义和虚无主义在科幻层面的一次交恶。
而导演和演员们一起驳斥了宿命论的虚无和悲观,从混乱中重塑一种确定的生活。
我突然想起那个著名的世界末日假设:在极端混乱中,你要如何度过最后一天?
20岁前,我会说要在世界里四处横行;现在,我期望度过与昨日一样平凡的一天。
在电影里,导演关家永用“洗衣服”和“报税”折磨这个亚裔家庭,以描述平凡生活的庸碌和烦躁。
关家永的祖父曾生活在香港周边地区,搬到纽约唐人街后,他和大多数华人一样,开办了自助洗衣店。
关家永的爸爸从小就在自助洗衣店楼上的公寓里长大。
对身患多动症,难以集中精神的关家永来说,洗衣服和交税这两件事,是存在主义中的可怕事件,每次想到洗衣服,他都忍不住自问:“我要用我的余生做这件事吗?”
洗衣服有时很可能充当平凡生活里的大反派,甚至引发存在主义危机。
但在混乱真正来临时,它很可能成为你内心最稳定的秩序。
看《瞬息全宇宙》的体验像参加了一场狂欢,尤其是在多元宇宙的想象空间不复广阔、小概率事件越发难得的时候,这种狂欢重新提醒“just be a rock”的人们:ro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