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正处在一个分秒必争、分秒定输赢的时刻。
香港电影,香港影人,夹在这个时刻里,左右为难。
这里面,有一位香港电影工会的会长,他想不了那么多,但他想得又非常之多。
他可能没上过几年学,聊不透政治,但他记着一班兄弟,担心这班兄弟能不能长本事,靠本事吃上饭。
钱嘉乐。
香港电影最后一代武行。
这“最后一代”的“招牌”,可能就是他轮上了,至少三十年前,他想不到这出未来。那时候,他就是小一号的成龙,好动,贪玩,身手矫健,说了就干,给各位大哥做替身……和师父洪金宝站在一块,就是哪吒和太乙。
三十年之后呢,上了年纪,他意识到不但要跟着尔冬升、李安改变风格,还得担上责任,守住本土。
本土的事,要用本事守住。
于是就有了香港电影最年轻,也是最后一批动作班子——钱家班,即便常驻班底只有那十几人。
今年是钱家班成立15周年,赶上香港最复杂的一年,钱嘉乐想得却很简单。
他说,动作演员工会可能不是最有钱的,但一定是最团结的。
团结不是为了抵抗,而是凝固港影本色。
这篇采访,干货多,心里话更多,遗憾无法还原他采访时手舞足蹈的模样,总之,一个武行的内心世界,真的是太单纯不过。
01、初露拳脚:成龙一直有替身,不是他做不到,是全做了吃不消
我没入行的时候已经在邵氏了。
因为我哥哥钱小豪,以前在邵氏读训练班,没毕业,张彻导演已经找他当主角了,拍《少林与武当》。他在邵氏有宿舍,我常常跟他住。
钱嘉乐和钱小豪
邵氏以前在清水湾,没有现在那么繁荣,很偏僻,以前公交车都不多的,晚上7点钟就没车经过了,我们年纪小,就在那开车玩,都没车牌的。
邵氏就是一个“地方”,有一帮明星。以前明星不外出的,就在这里拍戏、工作、住。不会像现在我们在旺角、尖沙咀看得到曾志伟、谭咏麟。以前他们有自己的世界,很好玩。
我记得我哥哥宿舍那一层住的有惠英红、莫少聪,全都是演员。
我看到大明星很开心的,比如说刘家良,哇,那个年代。
张彻导演拍戏我也有看,很幸运。他坐在这里,场务在旁边,跟着拿凳,他一动,场务就拿凳子跟着他。以前的大导演,很气派。
张彻导演
香港就是蛮有趣的地方,不大,就几百万人。但出了很多很好的演员、电影,没有嘉禾的时候,就是在邵氏。
但我真正当龙虎武师(武行)不是在邵氏,是在“丽的电视”,之后叫“亚洲电视”,拍时装剧。那是徐小明、麦当雄的年代,有一些厉害的电视剧,《陈真》、《霍元甲》。
《陈真》很火,我哥哥的《霍东阁》都很红很火的。
当时TVB是大公司,但是亚视有一个风格就是打,是真打,观众会爱看一点。
在邵氏,我拍第一部电影、进武行是1981年,做套招。后来离开邵氏,在洪家班呆了十年。17岁开始,到27岁离开,是最辛苦的十年,但学到的东西最多。
那时候,我很多时间当洪金宝的替身,大哥那时候比现在瘦,150斤左右,但我还是要穿打跆拳道的护甲,多穿一层棉,还要穿西服,但都没有他胖的。
有一次在加拿大拍《过埠新娘》,张曼玉演主演的,ending的时候我替洪金宝撞玻璃,从二楼撞到下面的游泳池。
可能观众当时感觉洪金宝怎么瘦了,哈哈哈。
成龙大哥也用替身的。
《飞龙猛将》有一个空翻腿,是我套的招,用的左腿。大哥觉得好看,但他擅长右腿,试了很多次(都踢不好)。最后说,嘉乐好一点,让嘉乐来替一个。
这个都没关系,以前我们都不谈这些,因为替身有自己的专业性,不会炫耀说“这个是我替的”。
每一个动作演员,都一定会用替身的。
因为有一些动作不是主要的戏,像凳子砸头什么的,成龙都能做的,但拍完会晕晕的,很痛,而且他还有十多天的打戏,那这个凳子砸头,就要给其他特技演员分担一下。
我之后到TVB拍剧,也要人替的。
他们说,你这么厉害,不用替了啊!不是我不能做,是每一个都做的话我承受不了的。总打还出汗,怎么擦都没用,有时候还要紧接着拍特写。
最痛苦的就是十八、九岁的时候受伤,一年多才康复。
当然现在年轻人幸福了,都不用这样拍了。当年很多人是三十多岁才练这个,年纪大了,康复的时间就长,我这么小年纪就经过那么多苦,是好的。
我刚去了成龙大哥的动作电影周,有个论坛,就是谈现在的技术对我们武行有什么帮助。
当年《A计划》伤了很多武行,成龙钟楼跳跃,自己也受伤。
现在拍的时候,大哥可以有一根钢丝保护你落下来,后期擦掉,而且地上已经铺了一个厚厚的垫,后期再擦掉。我和大哥开玩笑,那再厉害一点,用一个替身跳下来,后期换一个脸。大哥就笑了。
这是技术给我们的安全方法。
后来东南亚的动作电影都进步了,我猜他们很多人都是看香港动作片长大的。当年的经典动作,托尼·贾再做一遍,就成了。
我就想,什么时候可以看到一个新的成龙大哥啊?
因为他们是模仿,但成龙不是学李小龙,《笑拳怪招》、《龙少爷》、《师弟出马》很多都是自己创出来的。
模仿,就不会成为功夫巨星了。
02、风格突变:尔冬升改变了我,从此不再模仿大哥
现在人家都说,钱嘉乐,你跟过洪金宝成龙,但是现在都没有洪金宝的影子了。
以前我套招,最厉害的时候是1983年到1985年,《快餐车》、《福星高照》、《夏日福星》、《龙的心》……那个时候我出去就套得到,但现在不喜欢了,都是让“小鬼”先套,再看怎么改。
这一点,尔冬升和《旺角黑夜》改变了我很多。
他第一次跟我开会时说,嘉乐,我这部电影最多开六枪,也没有爆破,我要的很实在。
你看报纸就知道了,(现实中)香港什么时候开过那么多枪?也没有爆炸。
但是我当时就是认为成龙、洪金宝那种“啪、啪、啪、嘭!”(现场模仿成龙打拳的模样)是最好的。我之前拍林岭东的《高度戒备》,他也爆破的,但是尔冬升更实一点。
《旺角黑夜》最让我改变的戏,是拍那个撞锁,尔冬升说“我不要碰碰撞撞的或者‘啪啪啪嘭’的,香港每年十部动作电影,十部都是这样。”
我就想了很久,没有刀、棍,就是用最普通的方法,钥匙开锁。利用看来不危险的东西,把它拍得很危险。
那场戏,原本没有锁的特写,我提议导演要拍。
我很坚持我的想法,(拍吴彦祖被袭击时)说尔冬升导演,你放一台机器给我。拿个镜头是我助手帮我拍的,就是一只手“啪”一下,然后把表情弄成这样(此刻钱嘉乐模仿惊悚表情)。
这个也是我看很多鬼片想出来的,主角就这样“啊”一声,下个镜头就是鬼了,就想着这个放在动作电影里头蛮好的。
我们可以让观众联想,好过看到。
李小龙都是这样,拍《精武门》《龙争虎斗》有很多的,就是一个武行被他打到楼下,他就跳起来“哇”一声,表情很吓人,(但观众)看不到楼下那个人,我们看李小龙那个表情,就知道下边的人死得很惨。这种想象是最厉害的。
《旺角黑夜》首映的时候,旁边女的观众不敢看,锁的那场戏都是“啊——”这样看的,我就觉得我成功了。
所以之后《门徒》、《新宿事件》断手都是用这个概念演变出来的,从剧本开始我就想,主角的文戏是怎么样,这样动作设计的方向就变了。
但我很坚持自己的,并不是什么流行就拍什么。
03、闯入文艺:拍戏30年不需试镜,直到拍李安《色·戒》
李安应该看过《旺角黑夜》,他可能是想要这个风格,很实在的,不会太夸张,于是拍《色·戒》他就找到我,因为他就是讲一个年代故事,给人家看真人真事的感觉。
我还要casting(试镜)呢,角色叫老曹。那个年代我做了差不多30年的电影,还要casting,我以前从来不casting的,好像很没有面子。
但是我觉得那是李安导演嘛,他打电话过来的。
我最困难的不是打,是讲普通话。就找了郑佩佩老师,跟我讲了两页纸的台词。我边录音边练习,练了一个星期,舌头都打结了。
然后就casting,我原本没抱多大希望。但李安是很好的导演,有名望,拿过奥斯卡。casting之后,他说“行啊”,亲自跟我讲了很多戏,希望我做出来一个什么感觉。
我就问他,导演,我的普通话不好,为什么你觉得好呢?是不是之后会找一个像我声音的演员重配音?
他说,不不不,因为你的角色是香港出生的,所以你的普通话有香港的味道很好呀,我很喜欢呀。
有一天,李安让我去旺角一个很有名的小学。我就说,为什么去小学?也不在那拍戏。
一到那,原来每一个演员都在,王力宏,汤唯,柯宇纶,还没开拍,台湾、香港、大陆的演员都过来了,已经在这呆了一个月左右。
每天在操场上打羽毛球、乒乓球,好像一家人一样,很熟。打完之后就拿剧本围读。李安还说,嘉乐,有没有兴趣一起围读?
围读什么呢?每个人都在讲自己的角色,哪年出生、爸爸妈妈是什么人、为什么革命……每个人都很清楚自己的角色,所以我又学到了一些东西,就是以后我当导演,围读是一定要的,最重要的是这种感觉和默契。
李安跟我说,嘉乐你戏不多,不要在意,但是你中间那一场戏,是最大的转折,让前半段和后半段的学生彻底不一样。
所以我才有一场戏,就是一群学生杀我这个练过武功的人。就想,糟糕了,这太难设计了!
当时我看了很多动物纪录片,几个小狮子怎么去伏击猎物。我又回想,小时候垛肉碎饼,年纪小的时候不够力,常常会松手。所以我就让王力宏给我第一刀不一样,因为他没有杀过人,刀就脱手了,伤到自己的手。
这个是我从《旺角黑夜》里学到的,它不是套招,但是有一定的趣味,有一定角色的特性。
王力宏这个角色很怕,杀人其实是很恐怖的,又不够胆。你从旁边拿一把刀,你丢了刀,又从旁边拿,要补一刀。那个拿枪的女孩也不够胆,所以我就想设计他们笨拙地把我的手弄断。
拍的时候李安还觉得好,但后来没有用,不是他不喜欢这个设计,而是他想放更多时间拍那几个大学生的表情,不然观众会被分散注意力。
短短的几分钟,拍了四五天,还是中秋节,每个演员都给了一罐月饼。
但当时我全身都是血浆,第二、三天去化妆就是血浆戏,十多个小时,我都在那不能动,全都是黏黏的。我就一边血浆里拍,一边吃月饼。等到再拍的时候血浆又干了,又要加,再干了又再加。
这电影到了后期,我去上海配音,配王力宏汤唯几个人杀我的那场戏。
我们拍戏那么久都知道,这个部分,通常就是副导演在这里就可以了,但是李安亲自在这里,还要进配音室里面来讲戏。
他就在一旁说“嘉乐,你找准”,我配的是我自己被杀挣扎的“额啊额啊”,其实我们动作演员常常都是配这个的,他就说,“找准!用力!踩!我要这个声音,你抓住!”当然我很大力的喊,他又说“不怕,来!”
他真的陪我做了几分钟这个事,我真佩服他。
04、钱家班子:坚守香港,团结齐心,为了这帮兄弟
以前很多外国电影人喜欢香港动作风格,我不想放弃,但是我知道人是要进步的,不然人家都说“傻的,不要命”。
我现在懂得平衡,懂得用特效,什么时候用,用多长时间,要留一些空间给特技演员,观众才会和角色共情,会感受到角色的痛。
我自己也考虑很久,2004年,就成立了钱家班。当时也是因为一个人,叫吴海棠,他那时候主动和我打招呼,我就说,“海棠,我有一个漂移比赛,你有没有兴趣过来玩?”慢慢就跟他熟了。
吴海棠在香港是玩改装车的,他们夜里去停车场漂移,警察来了他们就跑。我跟他们说,不要再黑夜飞车了!
2012年《车手》吴海棠和钱嘉乐设计的原地90度转车
我知道他们不是坏人,就说,我们一起研究漂移,然后找你拍戏,拍戏的好处就是见到警察不用怕,因为我们场地是合法申请的。
于是就拍了《旺角黑夜》,他说不如我们组钱家班。
原本我犹豫的,但后来就建了。吴海棠就是钱家班的第一代,今年那部《扫毒2》地铁飙车就是他做的。
今年还是我钱家班成立第15周年,我有新的体恤,做好了送一件给你啊!
我其实也跟成龙大哥也研究了很久,现在内地的电影路还好,我担心的是香港。所以你看从《旺角黑夜》开始,我十多年都是在香港拍,就算《黄金兄弟》很少取景在香港,但团队八成来自香港,都讲广东话。
我认为,你再不在香港拍电影,就没有新的人了。
钱家班就在香港,常驻十多个人。因为现在我不能像以前的洪家班、成家班,每月给一个人工。那时候就算没戏拍,每月的工资都可以糊口。现在不行了,有电影拍的时候才有(薪水)。
我尽量给香港这班兄弟有足够的开工机会,以前工作不多的时候,他们慢慢跑去干别的,像开出租车。这是我当了香港动作特技演员公会会长之后面对最多的问题。
我和罗礼贤(香港飞车第一人)谈不上竞争对手,我觉得就是同行,他在大陆的时间太多,都不回来的,很忙的。
因为我当了会长,开会的时候都有找他,他就说在忙,我后来跟他开玩笑,“你真的十年没有回香港了”,今年韩寒的《飞驰人生》就是他的儿子罗义民拍的。
现在工会每三个月都有一个聚会,每逢过年都有party,谁有困难,就帮助他。很多很久没有见的老前辈都会回来分享经验,跟年轻人沟通,像一家人一样。
我就说,可能我们在香港不是最有钱的工会,但我们是最团结的!
香港动作特技演员公会春茗
只要香港继续拍动作片,就能培养出下一个“钱嘉乐”。
所以这几年我带很多新人,你看金像奖就知道,并不是“金奖最佳动作设计钱嘉乐”,不是我自己一个人,我的名字后面还跟着一个人。
我先带你一两部,之后你有名,人家也会找你,你可以跟人家说,“我在中环拍过爆炸”(《风暴》),“我跟钱嘉乐拍过《寒战》”。那人家就会用他了。
去年我们办了一个班,训练武行的技术。就是看一看还有没有20多岁的人喜欢当武行。其实有的,他们都很好动,或者喜欢表演的,还有练武术、体操的。去年做了两期,出来13个武行。
很开心的是,有一个美国老外来学习,20多岁,很喜欢看香港电影。《使徒行者2》有他,在古天乐张家辉缅甸的一场枪战戏中,他蒙着面。
我尽量安排他们毕业之后有机会工作,跟我到缅甸、西班牙拍戏。
就是要让这个行业有希望,不然70多岁还是你钱嘉乐高难度摔下来,大家会觉得这是旧的行业,没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