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傲
一上来聊,我也没客气,我说《大明王朝1566》里的海瑞(黄志忠 饰)一角,是他所有角色里,对我触动最深的一个。
因为在那个角色里面,我以一个普通的观众的视角,充分地感受到了一个普通人在历史中傲然屹立的样子,「他」的锐气与偏执,让「他」被历史雕刻。
黄志忠听我说到1566时,他有些惊讶:
「这个戏你们还看呐?」
我说是啊,他听了很开心:
你说的对,不过那是角色传递给观众的一个认知,不是我。演员是借着角色,被观众认知。
「那么演员自己呢?您是什么样的?」
「我啊,」黄志忠徐徐地说,「很多优秀的演员,生活中是接触不到的,但当他们的作品呈现出来的时候,我们就会深深地被感动,被震撼,对吧?我觉得演员,通过角色能去跟大众交流,已经是很荣幸的事了。至于我,工作之余喜欢躲到人堆里吧,我是什么样的,你现在就能看到。」
黄志忠说话是有很明显的抑扬顿挫的,他表达欲上来的时候,神情极其丰富,腔调又很柔情,音量不高,眼神里亮亮的,散发着很简单的光芒。
说完他哎哟一声,揉了揉肩,看我疑惑的样子,笑着说:
「一身伤,尤其是下雨,难受。」
然后他伸展了一下关节,说我们继续。
我提到了在《1566》里面有一场戏,那场戏是扮演海瑞的黄志忠和扮演嘉靖的陈宝国的在监狱里的一场对话。
「那场戏我看的时候,特别感动,但是我无法解释这个感动,是从何而来的。」我说。
「这是戏剧很特别的一点,它通过台词、通过人物关系的建立,通过这种剧情的和人物命运的延展,不知道哪个点就突然触动你了。但是这个东西,它不是空穴来风,这是跟你的积累有关系的。
每个人被打动的点都不一样,因为这里面包含着观众自己的一个成长的脉络。」
他讲到了一些创作的方法,而这些创作方法必须落在演员这个职业维度里讨论,于是,我们就聊到了演员这个职业与生俱来的一些表征:
「有时候演员吧,他跟正常人,真的是不一样的。」
我问他这话我该怎么理解。
他说:
「有时候,真的是因为要做好这个职业的缘故,你没法拿正常的情绪去要求一个演员。
因为啥呢?
因为他演的那个角色,戏里给他提供的那个人物的轮廓,就让他不能是一个正常情况下的人。(否则难以赋予角色以个性和魅力)
他得努力在片场,在那几个月里营造一种气氛,他得把自己做成一个场域,他时刻得在那个场里头,你知道吧?
尤其一个长电视剧,拍很长一个东西,一旦你那口气撑不住,你总在游离,你总跳脱出来或者是你的事务性工作特别多,或者有各种各样的干扰…那会是挺焦虑的一个事儿。
所以有时候你看一个演员,他这么… 不一样,疯啊、闹啊什么的,实际上他极有可能是子用这种方法去跟人物接近。有时这个演员突然脾气很坏,或者怎么着的…他很可能在为下一场铺垫通往他的情感的道路。他在进入状态,他在进入角色状态,别打扰他。
我们拍《大明王朝1566》那时候,提前一个多月就进组了,充分的准备工作使得对剧本烂熟于心了。到现场基本不看剧本,每天在片场或是在生活中跟剧中有关系的角色,在一块,聊天啊、沟通啊或者什么的。
角色的对立面他们交流怎么去跟我们对峙啊之类的,怎么弄好看,怎么给他们制造难度。
这个职业的骄傲在哪儿呢?
它骄傲在,我这场戏演完之后,下一场戏你怎么接?
是这个东西(对于戏的较劲),让我们在创作中感到无限的愉悦。
所谓的功夫在戏外,就是这意思。
演员,就是演文字之外的东西。台词就这么点事儿,但台词背后的那个东西,我们怎么把它丰富啊?对吧。你这场戏演完,后面的戏他不好接,这个是乐趣。
说到感兴趣的话题,黄志忠滔滔不绝,神采飞扬。
《大明王朝1566》是2007年上映的电视剧,也是豆瓣上评分最高的国语电视剧。它上映至今,已经14年了。
黄志忠讲到这个戏,会忍不住说「那时候」······
洒脱
黄志忠回答问题的方式,并不总是直给。
比如说, 我问他,「过去塑造过的角色里,有特别舍不得的吗?」
他说,「也没有,过了就过了」。
随后又淡淡地补充一句,「总有新的工作要做,也总是有遗憾,就是尽力地把它做好。」
我说是什么让他遗憾,他说:
「也没有什么。」
我不热爱追问,只是神色间你确切地知道,他内心深处,对于某些作品,是有所缅怀的。我默默地在心里赋予了他这种表达以含义,即:
得是有不能明说的东西在心里,戏才能出得来。
于是我就跟他说,我觉得您挺洒脱的。
他抿着嘴,注视着我:
「是啊,不然呢?」
我也注视着他,试图在他眼睛里找到一些或是躲闪,或是确定的内涵。
他继续说:
「也有矫情的时候。」
我感觉好像找到什么了,就静静听着。
其实在选择角色这件事上面,我觉得重要的是要体现你的认知、你的审美、你的价值观的表达,包括一些团队的选择跟项目的选择,等等。
这也是我产出不是特别多,不是特别高产的原因。在选择上,我还是比较慎重吧,也不想重复。」
于是我又问他,他在创作中是如何去避免这种表达上的重复的。
他回答我,最重要的是要有控制。
这是你的认知决定的。认知太重要了。没有它,你就没有控制,控制在表演是非常重要的元素。你不能任由情感的像脱缰的野马、断了线的风筝,那不行,那就成笑话了。」
「您在片场有失控的时候吗?」我问。
「失控... 还好。」他的回答还是很含蓄,但是我知道他会展开说的:
「年轻的时候。跳出来会比较慢,得过那个劲。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这个东西(这种情绪的调整)来去更自由了,想让它来它就来,想让它走它就走了。」
丰富
「演戏会让你感觉到很消耗吗?」我问。
「他不光是消耗,他是丰富。」
丰富这个词,一下子就击中了我。
「你想啊,一个角色,就是一个人的生命啊,演员一辈子他得尝试多少这种人间的喜怒哀乐呀。我也从年轻时候过来的,现在回想起来,有些作品势必会在解读上会没有那么深刻或认知没有那么深入,不管是从技术上还是认知上,你觉得抓手比较少。
这个工作啊,就像是画一幅画一样,从白纸开始,打腹稿,然后你逐渐地在里头进行创作,这个纸上的内容越来越丰富,颜色越来越重,层次越来越多,进而完成了它的职业化,他是一个过程。
我们那时候统计过,就是你从出校门到能做出点成绩让人看到,起码得有10年、15年。
也有的哗一下就找着一个很好的机会,就能让人万众瞩目,也有,但是毕竟不是常态。大部分人,都是得经过不断的打磨,从小角色一点点演起。这个过程,我觉得特别好。」
「好在哪呢?就是心态磨好了是吗?」
「好在什么都演啊,什么都在尝试,你不会一下子就定型,因为你都还没有构建,也就谈不上解构。那是一个漫长的积累期。」
「就是认知的积累是吗?对吧?」
「太对了!你这一下是给的…就是特别准。
我们做剧本的时候,在案头工作的时候,我们会把这个人物的情感逻辑线,人物行动线,给它标记出来。这是一个技术上的操作,也是认知的一个操作,就是哪儿起、哪儿伏、哪儿平,它有起伏。
实际上啊,每个人都是生活的演员,你比如咱俩现在聊天,就是建立起来的一种人物关系,那么我们把它拍下来,不就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的一出戏吗?
每个人都会演戏。
但是呢,你搁到这个专业角度来说,它还是有门槛的。
黄志忠说话有时候就非常简单,整个人透着一种轻松随意的气息,但是一旦某个点击中了他,他就会立刻兴奋起来,进入到一个情绪特别生动的状态里,毫无保留地倾倒着他自己。
与我在见他之前想象的一切严肃、凶狠、顽固、铁面背道而驰。
「您现在还会有特别想尝试的角色类型吗?」
「我实际上挺想演喜剧的。」
黄志忠说完,我重新打量着他,他… 一脸严肃地笑着,确实有一种独特的愉悦喜感。
我问他看不看脱口秀。
他立刻说看:
「好玩,智慧。」
这是他对脱口秀的评价。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说因为脱口秀其实也是一种表演,它是有控制的,而且,是非常精确的控制,节奏哪儿停哪儿起,声调的低和高,对吧?高门大嗓跟窃窃私语,这都是有魅力的,所以说这里头,你得研究,那个点停顿多少,长了不行,短了也不行,是吧?那个梗埋在那之后,到那点它就得让你笑,这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就是说我觉得还是一个认知,这东西真特别重要。」
控制和认知,
在我们的交流中,被反复地提及。
细想之下,我觉得它们是足以描摹黄志忠的轮廓的。
他总是不断地强调要去拓展和延伸自己的认知,《功勋》里他演袁隆平,就去了解农田稻草;《峰爆》里他演铁路工人,就去「身先士卒」,他觉得有必要去吃点苦头。
他的思路是充满体验性的,它本身就是一种浪漫和感性的节奏。
但是与此同时,他又有与生俱来的收敛与克制。
或许这种气质是社会对于男性的要求带来的,
也或许这可以蔓延到他本人的童年与成长之中。
不论是因为什么,他的框架感和他的自由度都有机地组合在了他的身上,不断地构成了他的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三五道皱纹,一双透亮的眼睛,你在人群中一眼就辨认了这个人,
哦,是他,黄志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