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药神》中,章宇饰演的杀马特“黄毛”,也是一位急需药救自己命的病人。(资料图/图)
章宇上一次在公众前露面,还是2021年6月上海国际电影节,他主演的电影《东北虎》获得了第二十四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爵奖。
媒体采访邀约如潮涌来,大家都知道,离开这样的场合,章宇是极难约的。你在热门综艺里看不到他,在明星直播、卖货和广告的队伍里也看不到他,他更愿意待在电影里,钻进角色里,或者是融入电影节的看片队伍里,或者什么也不干,三五好友一起喝个酒,天南地北聊天,直到喝大了。
2021年6月18日,南方周末记者专访章宇这天,他一夜没睡,凌晨三点被电影圈的朋友拉去看片,一直看到早晨7点。下午见到他,说起电影里某个好情节、说起三年前演的电影《东北虎》终于要上映,是骡子是马遛出了第一步,他毫无倦意,显得很兴奋。他戴顶鸭舌帽,穿件宽松白T恤,趿着一双黑拖鞋,乍看上去很随性,仔细打量,他还特意穿了一双明黄色的中筒袜。这个形象与《我不是药神》中让他一夜成名的“黄毛”相去甚远。
“章宇是能见度极低的演员,演的也是一些能见度极低的电影,但这种能见度恰是人世间特别可靠且值得期待的一种光源。”编剧史航这样评价他。
01 “他对世界的认知,甚至执念让人觉得很性感”
《风平浪静》中,章宇饰演的宋浩离家多年后与宋佳饰演的老同学潘晓霜重逢。 (资料图/图)
“性感”,是一段时间里观众评价章宇时出现频率最高的词。
章宇听过这样的评价,有身边朋友代为传递给他的,也有粉丝直接告诉他的。章宇有些难为情,“它是很好的词,有时候用在我身上有点浪费。”他笑着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只知道自己有时候挺带劲的。”
他分析观众的审美取向,“我感觉大家对传统的审美有点疲劳,当审美疲劳的时候就开始审丑,或者说审怪,要怪的,不是那么美的,这才会觉得新鲜。”
后来章宇在导演田壮壮的新片《鸟鸣嘤嘤》中演一个农民“肖疙瘩”,一个懂山、懂森林的伙夫,拍摄时章宇向田壮壮讨教,肖疙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田壮壮的回复是:性感。一个粗糙的老爷们儿,怎么会性感呢?章宇琢磨了一番,悟出了门道,“我想就是那个角色的某种人格,他对世界的认知,甚至是那个人物的执念让人觉得很性感。”
导演李霄峰第一次听说章宇被粉丝形容“性感”,笑出了声,“我们所有的主创都不是刻意按照这个路线来塑造他的。”但他很快领会了“性感”之于演员的意义。“大概是一个人很专注的时候,散发出自身的魅力是不知不觉的,无论是角色,还是他自己,我相信有一些瞬间,他可能并没有一双眼睛在观照自己,而是彻底投入了情境,这大概是我理解的性感的一种。”
章宇在李霄峰电影《风平浪静》中饰演了高考保送名额被顶包、失手伤人并从此亡命天涯的尖子生宋浩。李霄峰回忆起章宇的专注——有一天在片场,摄影部门和灯光部门在布置现场,章宇拿了一个很大的桔子在他旁边坐着,开始剥桔子,那个桔子皮很厚,他面对这个桔子,眼神和表情非常认真和专注,像是正在捏一个陶罐,动作很慢,很具体,这让李霄峰觉得太有意思了,这时章宇也注意到导演在观察他,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在《风平浪静》之前,李霄峰并不认识章宇,但他看过《我不是药神》,对“黄毛”章宇的塑造能力感到吃惊。2018年11月,也就是“药神”上映四个月后,他把剧本通过经纪人递给了章宇。后来大家见面,从下午三四点开始聊,聊着聊着就喝起了酒,一路愉快地喝到了凌晨两点。第一次见面,李霄峰感觉到章宇对剧本和角色的钻研劲儿和浸入感,“他的身心里有很强烈的愤怒,但是又有很清澈很开心的部分,可以说,他用自己的身心创造了宋浩”。
编剧史航对章宇与宋佳饰演的恋人之间的对手戏印象深刻,他觉得那是两个高手过招。“宋佳章宇的奇妙就在于,他们在一条钢丝上走一对面,她也不用让,他也不用让,观众眼一花,俩人换边儿了,各自走过去了,走向自己的宿命了,跟变魔术一样。”
导演耿军为电影《东北虎》挑选男主角,一眼就相中了章宇,他认为章宇在片中的表演携带着主人公徐东的指纹。耿军理解观众认为章宇性感,那是对他塑造能力的一种认可,“凡是演得好的人都性感。‘性感得一身肌肉块’,那种描述只是说一个人的外表,而说一个角色性感,那就是夸他演得漂亮,演得好”。
“原来赵丹老师有本著作叫《银幕形象创造》,银幕形象是创造出来的,好像很简单,但做起来不容易,需要天赋和韧性,章宇都有。”李霄峰评价。
02 “你得把所有轻盈的东西割舍”
《东北虎》剧照。
章宇进入耿军《东北虎》剧组是2018年冬天,在下着大雪的黑龙江鹤岗。那时候他刚从另外一个剧组出来,到鹤岗没两天就开机了,对演男主角徐东有点懵,他花了很多时间让自己褪去上一个角色的影子,成为徐东。
徐东曾经是一个中学教师,即将成为父亲,为了家庭生计,辞职成了一名开叉车的司机。家庭生活之外,他还有一个相好的小护士,一条养了十几年的狗。孩子快生了,狗没人照顾,妻子让他拿去把狗卖个好人家,不曾想他的狗却被买主——一个债务缠身的建筑商给吃了,他气不过,要找建筑商报仇。
徐东和章宇一样,都是三十多岁,章宇虽然没有结婚,但人到中年的徐东的乏力感,以及激情退却后的无奈,他能感同身受。“每个人都会有的,而且随着年龄慢慢增长,这种感觉会越来越强烈,你得割舍掉所有让他激动的事物,让自己稳重起来。那个稳和重都是湿气,生活的湿气,让你身体越来越沉,让你不得不稳重,你不能轻盈,你得把所有轻盈的东西割舍。”章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压抑的环境是“帮凶”,逼着人想挣脱,章宇对此也有同感。他的家乡在贵州小城都匀,每次回家,再离开家,他都是落荒而逃。“我不知道出生在一线城市的人是不是这样,我接触很多北京人、上海人,待在自己的家乡很自豪。我们不是不自豪,但是都有一种挣脱感,想要去看看所谓更中心的地方。”章宇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西南也好,东北也好,我的感受是那个地方引力把你往下坠,比如说西南湿气太重,人湿气一重,你知道就不轻盈。它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传统的价值观,一定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结婚生子,你的父母也希望你踏踏实实的,扎在那,可越是这些东西拽着你,你就越想挣脱。”
章宇认为徐东执意要为狗报仇,是因为“大的狗可以让生活小跑起来”。孩子要出生了,把狗卖掉,意味着扔掉男人最原始、最奔放的东西——这才是徐东的深层焦虑。他要去“讨狗这个债”,实际上是试图讨回自己原本的奔放。可徐东没想到,吃掉狗的那个人是一个被更多人讨债的人。“我在向你要这个补偿的时候,发现原来你比我更需要补偿。你的苦难慰藉了我的苦难。”两个“仇人”于是结成了同盟。
与徐东出轨的小护士,也有相似的寓意,婚姻生活把这个男人压瘪了,小护士让他暂时鲜活起来,但他终究要将这个出口一起封掉。
徐东曾经在跟妻子互诉衷肠时,说起自己内心最美好的向往——“我就是男主角”。但生活逼着他做一个稳重的、得体的服务者,而服务者就不是主角。
拍摄时,章宇和《东北虎》的原型人物徐刚、张志勇密切地相处了一个多星期,喝当地的酒,吃当地的小串,聊鹤岗的故事。有一次章宇喝醉了,第二天起来,在镜子里看见一张浮肿的脸,他一下子觉得,这个人就是徐东,“他的精神已经被压瘪成一张狗皮了,精神是二维的,生生把自己喝成三维的。我看那张浮肿的脸,这就对了,他没有那么精神,他得有颓败的东西在。”章宇说。
03 “名利让你时刻紧张”
《无名之辈》剧照。
史航在看完电影《我不是药神》之后记住了章宇,他评论道:“章宇这名字我刚刚记住,这个黄毛让你路上再见到类似发型穿着背影的青年,你会觉得亲切而不是排异。”
《我不是药神》之后,章宇尝到了走红的滋味,接连出演了《大象席地而坐》《无名之辈》和《风平浪静》几部口碑之作后,关注也汹涌而来。风头正盛时,章宇却藏了起来,几乎推掉了所有媒体采访、广告邀约。
2020年一场电影界盛会前,史航曾代表活动组委会向章宇发起邀请,希望他上台唱歌——章宇歌唱得好在圈内有口皆碑,他为《风平浪静》献唱了同名片尾曲。章宇婉拒了,他回复:“平日少露脸,仅有的一点能源注在电影里就万幸了。”这让史航感慨:“特别像当年李保田说的话,李保田当年拒绝接拍广告,也说过类似的话。年轻演员能做到这样,特别不容易,难能可贵。”
成名前,从贵州来北京的章宇经历了长达13年的沉寂,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的北漂生活是窘迫的,甚至充满了“饥饿感”。
“我当然对名利有欲望。”章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但是,有的事情我做不来,我确实不享受,如果我享受的话我会去的。我也不是不爱钱,如果挣的钱让我觉得有点害臊或者不好意思的话,我会寒碜。对公众我实际上有点恐惧,因为你暴露得多,你的丑态也暴露得越多。为什么要暴露呢?我想就在电影里不出来,挺好的。”
相比得到,章宇更警惕的是失去,“药神”之后,他得到了“名”,但他认为也失去了之前最鲜活的东西。比如,他以前很爱写文章、写诗,但现在不能轻易写了,就算写也没有以前那样放松,因为很容易受到网友的攻击。“名利这个东西让你时刻紧张,你不得不紧张,它逼着你必须稳重起来,你时刻得注意自己所有的言行,因为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你。被人无视实际上是非常有安全感的,被人关注就让你紧张起来。”
2021年4月,章宇受邀参加史航主持的朗读会。他特意挑选了雷蒙德·卡佛的《大教堂》中的片段来朗读,理由是“这是个能见度极低的小说”,他也喜欢诗人布考斯基,还有海明威的冷门小说《死在午后》。
面对纷沓而至的片约,章宇没有接演商业片,而是扎进了文艺片里。“药神”之后,他接的第一部戏,就是一个青年作者导演的小成本电影,因为预算太少,拍摄受限,过程充满艰辛。吸引他出演的唯一理由就是剧本——有时只是微小的一点细节触动了他,他就会去。“当然欢乐值得描写,但其实痛苦才会被铭记。让人铭记的都是那些难堪的、痛苦的、破绽百出的经历,这些东西构成了一个人之所以是那个人的底色,而绝不是他的快乐。快乐都是容易被忽略的,我们自己都会忘记快乐,为什么叫快乐?它太快了,一闪而过。”
章宇也在尝试改变,用他自己的话说,试着“尽量让自己不要那么狭隘”。他以前拍过太多片子,拍完就没下文了,或者至今上映未果。“电影如果没有人观看,其实它没有完成,电影最后的完成一定是抵达观众,形成共鸣,或者某种不共鸣的抵触,它都是完成的。如果永远只是完成了我的部分,但是大家一起付出努力的那个东西没有真正地出声,多了就会伤”。
徐峥有一句被反复引用的话——“好演员的春天到了”。章宇认为,自己正在经历秋天。“我慢慢地在收获果实。我是傻不拉叽耕耘了一段时间,现在你看我已经吃到了某些果实了,我已经受益了,所以我在经历秋天,我时刻做好要黄的准备。”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