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通明,与空空荡荡。
这是Sir很多天之后再进电影院的感受。
肉眼可见三两观众来了,严实包裹着,却看不出一点周末的气氛。
尤其此时,电影院里迎来了难得的华语商业片。
四月已经过半,当前票房却仅仅是三月的1/3、二月的1/30——电影的“慢性死亡”,已经是一出魔幻现实主义好题材。
数字更直观——1。
这是自春节档迄今,院线华语纯商业片的数量。
感叹市场已经跌无可跌的同时,也打不灭那一丝细微的好奇。
这个“1”,它是什么?
凭什么?为什么?
今天这篇,Sir只做一件事。
解答。
看看在荒凉之下,这根独木,如何自支。
边缘行者
曾几何时。
Sir写到香港院线片,有那么一条评论一直让我记忆深刻。
说来也是唏嘘,提到香港电影,近日多给的是逐渐故去的人与事,却鲜少能有石破天惊的后来者。
这样的青黄不接,也恰似随着影片一起式微的电影市场。
那么《边缘行者》是什么?黑帮、警匪、动作。
第一秒老套,第二秒嗤笑。
笑港片又“一招鲜吃遍天”,笑套路再现,更是笑中带苦,浮出一点质疑
“怎么还有人在拍黑帮片?”
但其实,要论港片的中流砥柱,黑帮片算作第二,也没有别的类型敢逾矩话事。
《无间道》《古惑仔》《黑社会》《追龙》《英雄本色》《跛豪》《喋血双雄》……
不仅是一个时代的旧忆。
Sir今天就想用11个细节来盘盘这新片。
不仅是,在这11个细节里我们能看到香港黑帮片一直延续不断的魅力与原因。
更是因为,那满眼对曾经港片盛况的“擦边”,也恰似一面不得不折射现实的棱镜。
至于“为什么”……
这份答案,不仅是Sir一点一滴的咂摸。
更是期望着,能在和你一次次共情、共鸣之后,解读多一分,憧憬多一分。
既是怀旧。
也是影迷vs影迷的一次,对沟通的谋求。
1.人还是鬼
先看片名。
《边缘行者》。
一眼便知:这是个关于卧底的故事。
边缘是什么,是两股势力间的徘徊,是正与邪的冲撞——这是大的。
小的,便只是主角一人的心境。
任贤齐饰演的阿骆,身为警方线人,在面对黑帮龙头林耀昌(任达华 饰)的重用与信任时,如同以往所有的双面人一样。
他咬牙质问自己:到底是人还是鬼。
人还是鬼,这样辨别敌我的一种称谓早已在港片中司空见惯。
《门徒》中,也曾有过这样的生死质问。
吴彦祖对上刘德华。
卧底与毒枭,兄弟与手足。
质问下,是对自己走眼的不可置信,以及对于兄弟,总是还有最后一分侥幸。
人与鬼的区别,不是二选一。
而是在长久的埋伏与环境的影响下,逐渐生出的,对自我、权欲甚至体系的怀疑。
香港人的身份很特别,早年是大陆流亡者的栖息地,后来又不得不接受英联邦的统治。
中国人还是英国人?华人还是鬼佬?每个人都分不清,它们早已彼此渗透。
电影中,阿骆说自己是“踩钢丝的人”。
钢丝束之高处,底下万丈深渊。
而人在上面摇晃着,是一失足的生死,更是长久的煎熬中,“人”性一次又一次的轮回。
2.让人心慌的佛像
于是第一个镜头,是一尊佛像。
威武,却让人隐隐不安,带着点凶恶。
有人脱口而出,《无间道》。
《无间道》的第一个镜头也是佛像。
拍佛像,在港片里,是个常见的操作。
他们不但拍佛像,还拍关公像,拍观音像,拍披着袈裟的和尚和挥舞桃木剑的道士。
《真心英雄》里,他们还去见传说中神乎其神的“白龙王”。
刘青云问:大师,你既然这么准,那你算一算今天会不会中枪?
这是对大众信仰的挑衅。
都说经济发达,但他们比大多数人都不安。
于是需要宗教,需要信仰。
需要一些不可知的力量,让自己坚定立场。
不同的是,吴宇森们选择教堂;刘伟强们,选择的却是佛堂。
3.宗祠
比佛像出现更多的,是宗祠。
《边缘行者》里解决纷争、大佬对话,都是发生在宗祠内。
想到了什么?Sir想到的是《黑社会》。
开头的“洪门戒律”,讲得掷地有声。
不仅如此,洪金宝在《鬼打鬼》里被锁祠堂,徐少强在《地狱无门》里被困祠堂。
祠堂,变成了一个符号。
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天然不相容,但曾经最现代的香港,同时也是保存中国传统文化最多的地区。
所以港片里不断出现的宗祠,不仅仅是为了制造恐怖。
有时候,它也代表着传统,与规矩。
4.堕落之都,港式哥谭
《边缘行者》放了许多戏份在拳馆。
城寨地下的拳馆。
香港人多喜欢看打拳呢?刘德华演过《阿虎》,吴京拍过《黑拳》,杜琪峰拍过《我的拳王男友》,徐克拍过《散打》……数不胜数。
《边缘行者》是任贤齐和吴卓羲打,《龙在边缘》里是刘德华和古天乐打,不打不足以疏解愤怒似的。
打拳出身的陈惠敏,不但打成了功夫明星,还打成了现实的……社团大哥。
但为什么总在秘密空间?甚至是地下?
1983年黄志强的那部《打擂台》或许能解释这个问题,那是一种地下秩序,是底层生活。
是阶层之间的不相容。
这便说到城寨——无论是赛博经典《攻壳机动队》、《功夫》戏谑中的“猪笼城寨”还是老港片中的街坊文化,都脱壳于最原始的九龙城寨。
《追龙》中,雷洛与跛豪一战成兄弟,便是在城寨里。
九龙城寨的传奇色彩,不比黑帮少。
污水横流,鼠蚁招摇过市。
既是各种犯罪勾当,制毒贩毒、斗殴、卖淫的温床,却也诞生了许多基层人民的市井故事。
1847年,九龙城寨落成。
因为中国政府与英国对这一块区域的争议,港英政府在治理城寨问题时也都不敢动真格,长此以往,城寨内部自然治安混乱。
在这里。
我们能看到两个帮派甚至多个帮派之间的交战。
同时也记录下了许多时代间的本土韵事。
无论是鱼蛋女,还是白粉仔。
城寨轶事,人人有份。
这个地方,既是牢笼,也是堡垒。
有本书叫《黑暗之城》,有兴趣的可以找来看看。
5.船上的交易
《边缘行者》里,任贤齐的第一次毒品交易,发生在一艘船上。
《我在黑社会的日子》里,周润发第一次和人谈判,也是发生在船上。
你总是会有错觉:那些地下的交易,很少会在陆地上发生,它们总是会找一艘船,神神秘秘。
我们当然可以说这是地理所致,香港本来就是个小岛,渔船是很多人谋生的工具。
但,Sir觉得这里更多的是一种变通的心理。
因为易逃生,因为不受限,因为对规矩的不信任。
一如,港片本身的特点:灵活。
6.飞车,誓死想速度
说到灵活,就得提飞车。
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港片那么爱飞车?柯受良飞跃了黄河,罗礼贤都飞得国际知名了。
汽车、摩托车,但凡会移动的,都要设计出各种高难度动作。
《最佳拍档》、《警察故事》,大大小小的电影,想必你已见过数百次。
《边缘行者》里有飞车,因为导演就是动作指导出身,成家班的。
但很少有人想,为什么?
Sir觉得,大概也与地理环境有关,因为逼仄,因为本身的空间太小,所以不断寻求突破。
飞车和动作替身一样,也是一种突破极限的愿望啊!
7.暴力拆迁
电影中,阿骆曾因为91年土瓜湾民乐楼强拆而帮林耀昌顶罪。
这也是全片的开场。
香港的暴力强拆早不是新鲜事。
1984年,英国人尝试对城寨进行强拆,大陆反响强烈,甚至广州有人冲进领事馆闹事,方才罢休。
除此之外,港英政府也曾组织过大规模对居民区的强拆。
电影《笼民》便有这样的情节。
政府的市区净化计划,要求将40年以上的老楼强拆重建。
一群笼民,不愿出笼。
早已习惯之外,也是对自己无家可归,无处落脚的哀叹。
原本是连伸个懒腰都会触到床板的隔间,真到了要拆除的时候,却也成为了自己最后的栖身之所。
《边缘行者》最后,阿骆想起当年的强拆,说了一句话。
“拆别人的屋,不就是拆自己的屋?”
“暴力拆迁……承受痛苦的还是每一个普通的香港市民。”
他是边缘人。
但边缘人的心中,也依然挂念着另一群边缘人。
8.鸡同鸭讲泰国人
任贤齐和谭耀文去见“泰国人”卢惠光。
但有意思的是,卢惠光选了一个只会说闽南语的台湾人做翻译,于是一通鸡同鸭讲,每句话都要经过三重翻译。
这几乎是港片独有的特征,中国台湾人、泰国人、中国香港人……语种丰富,“国际格局”大得不行。
《胡越的故事》里,越南难民周润发要途径香港;《无间道2》里,黑帮老大曾志伟要逃去泰国……
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经济关联,因为港片最大的市场,就是东南亚。
单靠本土的话,黄金时代可能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哪能诞生那么多超级巨星?
可惜,现在的港片就是这样。
9.“这是朕的地盘“
林耀昌与英国黑警用餐的小店,出现了一个让Sir意想不到的配角。
看清他在墙上写了什么吗。
三个大字,“曾灶财”。
不熟悉香港历史与港片的人,对这个名字不会熟知。
他是香港街头的涂鸦大王,自封为“九龙皇帝”。
毛笔行文间都是对自己生平过往的回忆,这是他在对九龙“宣示主权”。
2000年,霍耀良执导的电影《九龙皇后》用片名和海报致敬了这位曾经的街头艺术家。
纷杂的涂鸦后,是老港人对于自我与故土的复杂情感。
片中,老者在小吃店的墙壁上龙飞凤舞后,便指着英国警察的鼻子痛骂。
“(番人)英国鬼佬,这是朕的地盘!”
何故如此?
早在英国殖民香港早期,英国人就出台了一系列富有种族歧视的民族隔离条例,也就是所谓的“华洋分治”。
那时候的港英政府并不管民生惨淡,只顾着将更好的土地与居住区划分给洋人。
官家不管,民间组织便顺势而起;白道不管,黑道争先。
这是香港黑帮文化诞生的一部分,却也是后话了。
而曾灶财的涂鸦与自封,显然也是一部分香港基层人民对于香港这片土地的主权宣誓。
曾有人说,曾灶财的画布是街道,这很酷。
但Sir以为,他的存在,为我们切开了居于政府与黑帮之间的第三道口子。
老百姓。
无论火拼如何血腥,交战何等轰然。
通过他,和千万个他们的视角,总能看到宏大叙事下的一些不一样。
10.码头货舱集装箱
可能没有人会对货仓不熟悉,港片里,尤其是港产动作片里,大量的打斗都是在这里进行。
《边缘行者》里谭耀文倒吊尹扬明一幕,几乎是九十年代经典打斗地点的重现。
譬如南湾船厂,Sir知道的,就拍过《使徒行者》、《反贪风暴2》等一系列电影。
这里面当然和香港的经济地位有关,毕竟是贸易港口,是国际中转站。
《边缘行者》特地选了这么一场戏,也应该是对经济与电影黄金时代的一次怀念吧。
11.枭雄也能上位?
电影里,阿骆在成为话事人之后,选择洗白、从政。
在黑帮片中,不算常见,却也不够稀奇。
《黑金》中的梁家辉,为控制台湾政治,有样学样斩鸡头以证自身。
黑道干政,一片狠戾之气。
不像是宣誓,倒像是挟关公以令天下。
同样的场景《古惑仔2》中也有。
有人是想直接洗牌权力架构,唱白脸,存黑心。
不同的是,也有人从政,只为自我洗白,掩盖不光彩的过去。
一旦天下太平呢 他觉得这个夜壶是又脏又臭恨不得把它一脚踢开
我不能再当那个夜壶了
所以我自己出来从政
对他们而言,或许这是一次从“不入流”到“入流”的转变。
但Sir也想政治不正确地说一句。
从黑到白,不只是身份的转换。
更是在求野心或是稳定的眼下,不得不顺应某种规则,亲手放弃曾经的轻狂与一腔孤勇。
匪气与市井气不再,只有越来越多的圆滑与粉墨。
黑的不再磊落。
白的也不再纯净。
“以下犯上”不得见,体系挑衅也更不敢,只能得见那越来越宽泛的灰色地带。
影片结束。
张国荣《当年情》BGM一出,无与争锋。
《英雄本色》成就了狄龙与张国荣,也成就了一首《当年情》。
种种黑白正邪,最终都敌不过情深。
现实中,这首歌也是黄霑填词给吴宇森的纪念之作。
是兄弟情,也是回不去的港式辉煌。
《边缘行者》上映的前一日,影院票房又创了新低:698万。
是一年多以前,2月12日10.11亿的0.7%。
《边缘行者》上映当日,华语片重回了冠军,市场稍微回温。
但这个成绩却也无法令人击掌相庆,因为大盘如遇寒冰的市场整体仍在悲鸣。
但当我们再翻开演员列表
任贤齐上一部上映的电影是2019年客串的《花椒之味》。
任达华上一部主演的电影《爷们信条》只上了流媒体。
方中信上一部主演的电影《一级指控》、吴卓羲上一部主演的电影《逃狱兄弟2》也只上了网络。
(哦,对,上面两部,主演名单里同样都有谭耀文。)
会发现,这个冠军也来之不易。
把这些演员集合起来,摊在台面上的意思,就是卖不动。
但是,作为观众,我们同时
在任贤齐身上看到《树大招风》。
在任达华身上看到《悍匪》。
在谭耀文身上看到《龙在边缘》。
在林晓峰身上看到《古惑仔》。
这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
即便,我们明明知道,作为香港警匪片,那辉煌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即便,我们明明知道,在今天的影院里,看一部港式警匪片的机会越来越少。
想起制片人王磊曾经说过一句话。
他说,影院就相当于土地,土地坏了、没了,就算有种子、有牛、有耕种的人,都没办法产出粮食了。
而这恰恰是现在影院的现状。
清明档,大批撤档。五一档,又是大批撤档。
空荡荡的电影院里,每一秒钟都在赔钱。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在电影院里,再次看到足够丰富的电影。
也不知道很久以后,我们谈到上一部华语商业片,会不会还停留在《边缘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