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9日12时28分,中国法学家、法学教育家、中国政法大学终身教授江平先生,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去世,享年94岁。
从1951年被选派赴莫斯科大学法律系学习至今,江平经历了中国70多年的法制建设,参与《行政诉讼法》立法研究,终身呼吁“法治天下”。他曾说,“我算不上一个法学家,我给自己的评价是法律教育家和法律活动家。”
北京仲裁委员会原副主任王红松,曾任中国国际法学会常务理事、亚太地区仲裁组织副主席及外交学院等高校法学院兼职教授,如今也已年逾古稀。她曾亲自上门邀请江平担任北京仲裁委员会第一届主任,并与他共事了十余年。在她看来,江老师就像是一面追求独立、追求真理的旗帜。
“强调公信力”
最初理想是当记者
王红松最后一次探望江平是在2019年年底。那时的江平已经90岁出头,中风两次,但身体依然很好,讲话有力,逻辑清晰,反应迅速。江平夫人崔琦很能干,把家里的一切都操持得井井有条。谈话中,江平聊得最多的是关于北京仲裁委员会(以下简称北仲)未来的建设和发展问题。
江平是北仲第一届至第五届主任。自1995年起,江平担任了17年的主任,王红松则担任秘书长。
最初,为专门解决平等主体自然人、法人和其他组织之间发生的合同纠纷和其他财产权益纠纷,北京市政府组建成立北仲,但谁来当领头人,一直悬而未决。
当时的江平已经是法学界的名人,1988年到1990年在中国政法大学任校长期间,江平以在“简易棚办公”、“骑自行车的校长”闻名。王红松作为北仲秘书长到江平家邀请他任职时,心里是忐忑的,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我们担心江老师看不上,因为北仲确实还没组建好,谁也不知道它未来是个什么样子。”
没想到面对邀约,江平当天就欣然接受。不过江平同时向王红松表示,自己可能无法抽出足够的时间任职,并指出了北仲未来的发展,“他当时说,北仲应该是风清气正的。”
王红松回忆,在江平担任北仲主任期间,令人难以忘怀的是他对机构理念与决策的影响。江平是参与制定仲裁法的人员之一,对于仲裁法的理念与原则十分熟悉,“他一直强调要做到公信力,他本人又是一个很坚持原则且敢于伸张正义的人,凡是符合仲裁法的,他都非常支持。他为这个法例也是殚精竭虑。”
江平一开始学的并不是法律。他祖籍浙江宁波,1930年12月出生于大连,原名江伟琏。家中兄弟姐妹六人,他排行老五。1937年后,他随父亲辗转至上海、北京。1948年,江平考入燕京大学新闻系,他说“新闻像我的性格一样奔放激情”,成为一名记者是他当时的理想。
1951年,江平被高等教育部选派留学,专业是法律。此后,他走上了一生为之奋斗的法学之路。作为新中国第一代法学人,江平和同学们肩负着一个使命,那就是完全抛弃民国时期的“旧法”,在学习借鉴苏联法学的基础上,创建中国当代法学。
1956年,江平进入北京政法学院(中国政法大学前身)任教,后历任中国政法大学副校长、校长,第七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全国人大法律委员会副主任。江平担任校长职务虽只有两年,但“校长”的称呼却一直延续至今。2001年10月12日,他被授予中国政法大学“终身教授”称号,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待遇。
近70年里,江平参与了《民法通则》的制订,担任《信托法》《合同法》起草小组组长,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民法典》编纂负责人,还是《物权法》专家起草小组负责人,行政立法研究组组长。
不吝提携后辈
在北仲是“旗帜般的存在”
江平在上世纪90年代末进入北仲,虽只有短短十几年,但王红松在内的许多同事都形容他在北仲是如同“旗帜”一般的存在。江平加入后,随后的仲裁员选聘也得到法学界许多学者的支持,吴志攀和王利明任第一届副主任。“都是源于江平先生在学界的号召力和独特的人格魅力。”王红松介绍。
王红松回忆,江平工作繁忙,平常不在北仲工作,主要在年底的工作总结汇报或是召开委员会时,他们才会和江平见面。但每年两三次的见面,江平的神态和精气神都让她印象深刻。
“过去每年的春节茶话会,他总是作为压轴出来做讲话和总结,非常精彩,很受欢迎。”王红松介绍,她记得当时江老师讲完话后,原来全国人大法工委的一位仲裁员站起来说,“江老师是北京仲裁委员会最大的资产。”
王红松表示,“在我们心里,他不仅是位学者,还是一位有水平的领导者,私下多才多艺,还会弹钢琴。”
江平也不吝提携后辈。王红松依稀记得,江平作为博士生导师,对待晚辈一直秉持着“能帮一把是一把”的善意和关怀。“当时好些学生出国写推荐信,他是从不拒绝给人写的。”
为鼓励年轻人在法治路上奋斗,江平在70岁时捐资50万成立了江平法学基金会,这也是中国法学界第一个由法学家个人发起设立的公益性基金会。为鼓励民商法学方面的优秀学子,江平法学基金会特立“江平民商法奖学金”。经过24年的坚持,“江平民商法奖学金”已经从中国政法大学拓展到清华大学、浙江大学等院校,成为众多民商法学子心中的“诺贝尔奖”。
“在江平设立的奖学金帮助下,不少学生在法学界取得了成就,传承江老师意志。”王红松介绍。2019年初,中信信托推出全国首支专项支持法学教育的慈善信托——江平法学教育慈善信托,成立规模209万元。张笑滔作为江平慈善信托受托人代表参会,他也是江平的学生,在校时期曾获得“江平民商法奖学金”。
2023年4月,第23届江平民商法奖学金举行颁奖典礼,彼时的江平已经两次中风,还做了胆结石手术,走路更依赖轮椅。他在学生的搀扶下走上舞台,即兴做了长达20分钟的讲座,阐述了关于两个法律概念的翻译问题,并勉励学生们继续学好民商法。
坚持仲裁独立
自评“算不上一个法学家”
“我认为自己算不上一个法学家,我给自己的评价是法律教育家和法律活动家。”2018年,在“庆祝改革开放40年之40位人物访谈录”中,江平这样评价自己。
在几十年教书育人之余,江平也笔耕不辍。他曾出版过两本文集,一本叫《我所能做的是呐喊》,另一本叫《私权的呐喊》。他在后者一书中写道:“民事立法不易,民法文化的形成更难。中国民法,大有希望,但任重道远。”
受访时,江平曾介绍,正是改革开放的契机,中国进行了符合现代化需要的配套立法,法律之母民法首先迎来改革开放私法的复兴。他作为民法“四大名旦”之一,与佟柔、王家福、魏振瀛作为立法专家顾问参与了民法通则的起草。为私法奋斗、为私权呐喊也贯穿了江平的一生,成为他的坚守。
2010年7月,王红松出版《铸造公信力》一书,讲的是北仲15年来的发展历程,江平为她题词并作序。序中,江平提到,“比起十五年前仲裁法通过时,人们更加认识到仲裁的生命力就在于它的民间性(私权性),就在于它和行政机关没有任何隶属性。我们不能忘记国家之所以赋予仲裁裁决的权威性,恰恰是因为它的公正性,而只有民间性(私权性)才能保障其公正性。”
王红松介绍,江平在北仲十几年,给北仲留下最深刻的影响,就是提出了“坚持仲裁独立”的原则。江平退任后,北仲始终坚持私权性这个理念不动摇,例如,委员会的主任委员大部分由专家、学者组成。
2014年,中共十八届四中全会描绘了全面依法治国的图景,江平在第二年南开大学法学院的一次讲座中提出建议:依法治国的前提就是扭转功法太重、私法太轻的局面,树立私权神圣的观念,才能促进依法治国的实现。
同一年,举国关注的呼格吉勒图一案平反,江平应邀为呼格吉勒图撰写墓志铭,他写道:“优良的司法,乃国民之福……以生命警示手持司法权柄者,应重证据,不臆断。重人权、不擅权,不为一时政治之权益而弃法治与公正。“
赤子之心
“只向真理低头”
在外界的印象中,江平是中国著名法学家、法学教育家,是法学界的“良心”,是中国政法大学“永远的校长”。但对于接触过江平的人而言,这些标签还远不足以概括江平先生的成就。
“江老师曾说,‘仲裁的发展是根据市场经济,如果中国的市场经济发达,仲裁才有希望’。”那是1998年,当时,王红松等人都对这句话不甚理解,却印象深刻。
20多年后再回望,王红松觉得江老师对中国仲裁发展的趋势一语中的。“他很早就参加了革命,对于国家、民族的形势判断有着深刻的思考与独立的见解,他不仅是一名优秀的、德高望重的学者,更是一名胸襟开阔、目光远大的政治家和思想家,但是这一点常常被人们忽略。”
江平在很多场合表示,“如果有来生,还做一名大学教授。”让他欣慰的是,他的学生也多数留在高校,接棒法学教育培养法律人才,担起民主与法制建设的使命。在给北京律师做报告时,江平说,“如果我们今天要论英雄的话,我说莫以高管论英雄,莫以钱多论英雄……在我们的民主与法制建设上,我们律师看到了什么责任,我们自己做人是不是做得好,(要)以这个论英雄。”
在北仲,公正廉洁也是江平十分注重的文化。王红松记得,江平主任曾提到,有些学生“在学校慷慨激昂反对腐败,反对这个反对那个,这个不满那个不满,可是当了法官之后比老法官还黑。学校的时候赤子之心是满腔热枕,但是一到了某些职业,他的赤子之心就麻木了,我觉得现在有些学法律的人很大一个危险就是缺少赤子之心。”
“江老师总说,他最欣赏的一句话是‘只向真理低头’。”王红松回忆,英国哲学家培根曾提出“不公正的判决污染的是水源”论断。江平对这个论断又引申一步,王红松记得,“他说一个案子,如果法官为了自己的私利故意判错,不仅是污染水源,而是在水源上投毒。”
江平曾公开对四十年的执教过往发出感慨:“真,就是真理,追求真理,只服从真理,只向真理低头……真理不能盲从,只有经过比较、分析、思考、辨别的过程,才能更接近真理,一种声音、一种思维是得不出真理的。”
2010年9月18日,在江平口述自传《沉浮与枯荣:八十自述》的首发式上,中国政法大学校长黄进说:“中国政法大学有一种精神,就是只向真理低头的精神,这种精神,是江平先生用他的言行为我们打造的,他永远是我们中国政法大学的一面旗帜。”
在江平离世前,王红松和许多熟人就已经知道他进入ICU病房抢救。大家都持乐观态度,以为江老师会和前几次的中风和手术一样挺过来,但事与愿违。“今年7月江老师夫人也去世了,这可能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王红松说。
许多法学界学者都感到很悲痛,王红松说,“江老师就像是一面追求独立、追求真理的旗帜。”
红星新闻记者 蔡晓仪 实习生 张珺洁 谭惠哲